覃啸阳一听,心下凉了半截,径直往地上一蹲坐,自暴自弃地,“若是你这异姓哥子圣前得了势,你家父亲将你许了他,又如何?”
梁淑甯绷直了嘴角想笑没笑,这半大小子到这会儿才真道出了心里头的,“到时候只怕上门的媒人要将门槛都踩破了,我可不敢与这满城闺秀为敌。”梁淑甯忍不住同他打趣。
“你少拿这些来诓我,”覃啸阳抻了抻腿儿,有种快要撒泼的意思,“若日后真有这回事儿,你倒是答不答应?”那面上惴惴地,小心谨慎的样子倒真有些不像那扬了名的混世魔王了。
他这话问出来,梁淑甯脸色倒有些变了,像是被人触到了软肋一般,尴尬扯了扯嘴角,片刻沉吟,郑重道,“双白哥哥千般万般好,可我却自知配他不上,况且婚姻大事,两厢心仪才最为紧要,不然这余生漫漫,须与不爱之人困守一处未免太苦。”梁淑甯幽幽地想,上辈子痛苦的人何尝只有她一个,被迫娶了不爱之人的他想必也不算好过。
再看覃啸阳,半张着嘴冲她傻笑,两颗虎牙露了出来,孩子气毕露。梁淑甯抚了抚额,这个半大小子又懂得了什么,自己倒是莫名有感而发起来。
与不爱之人困守一处未免太苦?呵。
树后那梅枝于长指间“噼啪”一声响,径直断成了两处,从远处传来一青年人的声音,“双白兄,陆豫兄,可把我好找,吕先生那处正对诗呢,叫我来唤你们过去。”
梁淑甯听清来人的声音,心里错跳了一拍,原他一直站在树后,也不知方才的话是不是也被一并听了去。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可忧虑的,左右自己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问心也无愧。
看着周双白离去的背影,与同行之人并肩说着话,转过的侧脸神情漠然,梁淑甯勾唇自嘲地笑笑,未免杞人忧天,其实对于梁家的一切,他不过表面维系着罢了。
方才那人手心的嫩黄梅蕊,现下却已碾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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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上元将至,每每到这时候,梁淑甯都该到外祖家去上一趟,今年也不例外。
外祖冯家,太爷虽去得早,年轻时也是京中响亮的人物,出身于耕读之家,十年寒窗苦,征战科场钦点探花,官至从二品,也被传作一段“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佳话。而当年也正是经太爷保举,才得以将梁植召回京中。
却也为冯家日后埋下了祸根。
梁淑甯在小轿里往外瞧,听得轿外的认秋轻声道,“姑娘,就快落轿了,请稍理鬓容。”
梁淑甯嗯了一声,待下轿的时候才看清了府门外已经站满了迎接的队伍。心里不免感动,说白了母亲去得早,自己先前性子执拗,与外祖家也算不得太亲近,可为数不多几次前来,冯家都是以礼相待,挑不出一处错的宽厚周全。
前面打头的,猜是淑甯的表哥冯云榉,冯家人丁不算兴旺,大房舅舅承了太爷才脉,年少中举,只可惜天生体弱三好两歉,不多久便逝了。二房小舅舅自小又是坐不住的急性子,白身一个,眼见着书是读不出来的,不过前些年便开始南下经商,如今混得也算有些名堂,只是小舅母身子欠奉时隔七年今年才诞下嫡子杉哥儿。
而眼前这位表哥便是大房舅舅家唯剩的那株独苗,恰与周双白差不多的年纪,前些年一直在扬州书院求学,难免梁淑甯瞧着面生。
如今再见生得七尺身长,相貌清秀面皮白净,别看瞧着文文弱弱的,梁淑甯活过一世却是知道的,这位表哥从小识文断字便才智不俗,长大后虽不是在京中求学,可在明年春闱也一举考进了前十五,全然担得起才子之名。
只可惜才高运蹇,也是听人说起,这位少年成名的玉面郎君后来因幽王谋逆案受了梁府牵连,早早被贬出了京城,未能施展鸿鹄之志却只能抱憾离场,梁淑甯心里前世今生地想了许多,总之对着这位表哥,心里总有些道不明的愧意。
“淑甯表妹,”冯云榉笑着向她拱手一礼,“祖母特教我来迎你,府中家宴已备好,只待你入席了。”他也是许久未见过这位表妹,见梁淑甯如今出落成大姑娘模样,眉目间与姑母近似,倏尔想起了那位早逝的姑母,性子温雅待人也极随和,冯云榉只觉得眼前的这个表妹愈发引人同情了。
梁淑甯也朝他一笑,“表哥有礼,”回身将认秋手中的锦盒接过来,递给面前的少年郎,“开春科考在即,表妹备下一点薄礼,预祝表哥新榜提名。”里头是梁淑甯特意拣选的笔墨纸砚四样,其中更有一支剔红云鹤笔,产自湖州价值不菲,梁淑甯自个儿留着舍不得用,倒不如这般宝剑赠英雄鲜花送美人,也不算糟践了好物。
想前世她也不舍用,只是昔日这剔红笔所赠予之人,是周双白,梁淑甯微微摇了摇头,腹诽这样的好日子里无端又想那些从前做甚么。
梁淑甯这次来,给外祖家的无一外都带了礼,连带着襁褓中的杉哥儿也有一串平安锁。二房的表妹冯稚晴今年刚七岁,正是烂漫的年纪,对梁淑甯送来的一对铃铛手镯很是受用,挂在手上铃铃作响,简直爱不释手。总觉得这个从前一脸愁容的表姐姐,这次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也愈发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外祖母拉着淑甯坐下,将她细细的小手拢在怀里,开口道,“甯姐儿,在梁府过得可还好?”外祖母心里不是不知道那梁植的为人,可怜她的景儿又走得早,留下这小小的女儿家孤身一人,怎教她心里不愁?
梁淑甯只点点头,在旁宽慰着。这不宽慰还好,冯老太太心肠最软,瞧着淑甯愈发张开了的脸,不知怎的又教她想起苦命的景儿来,还没等淑甯回完话,就先掉了泪下来。
梁淑甯说不清心里的感觉,知外祖母是心疼她,自己则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反倒拿着帕子悉心给老太太拭起泪来。
众人知道的,若是以往,通常该是祖孙二人相偎恸哭了,旁人劝都劝不住的。可如今再看,这位表小姐侧脸沉静如水,脊背挺得直直,倒是显得愈发坚韧历练起来。
梁淑甯只教外祖母莫要再哭,冬月里对眼睛不好,冯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发顶,哽咽道,“甯姐儿一年到头来这么一回回,个子见长脸上却无二两肉,教祖母看了怎么不心疼?”
小稚晴不忍见祖母和表姐伤心,边摇着手上铃铛银镯子,边在旁开口奶声奶气地,“祖母莫要伤心,倒不如大表姐索性在家中住下,不走了便是,可不就能‘亲上加亲’了嘛?”
小孩子不知从哪听来的这么个词,压根儿不懂意思就拿来用,刚说出口来便惹得一圈人笑了,众人换了换眼神去瞧梁淑甯和一旁立着的冯云榉,倒是把这俩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此刻,一道声音却冷不丁插、进来倏尔将其打断,朝着稚晴道,“什么人教你说这样的话?”说话的是大房舅母秦氏,也正是冯云榉的母亲。
着通套似的灰青暗纹袄衫,两侧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只用一根银篦子定住,这秦氏为人固执板滞,说话不中听惯了的,众人听她这样发难,面面相觑多少有些尴尬,只怕淑甯不晓得这舅母的怪脾气,往心里去了倒不好了。
二房周氏正哄着怀里哭闹的杉哥儿,忙得开口陪笑打圆场,“晴姐儿年纪小,不晓事,横竖是童言无忌,大家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晴姐儿被秦氏这么莫名一呲达,心头也怯了,瘪着嘴往嬷嬷后头躲,多少有些委屈。
梁淑甯心里却明白,自己这是无端端教人给嫌弃了,这位舅母向来望子成龙心切,前世后来主张冯云榉娶了幽王手下幕僚之女,起的便是扶摇直上青云的念头,只可惜押错了宝,想必结局也不大会好。而自己呢,在人眼中不过是个早年丧母的可怜虫,空占了个嫡女的虚名头罢了,那秦氏眼高于顶自然瞧不上。
不过,想念这秦氏早年丧夫,独自拉扯着一个孩子长大,大房单靠她一个女人也立不起来,日子过得实属不易,又将这位表哥教育得锐意进取,则更为难得。重活一世便是这样,前世想不开的如今都想开了,从前不理解的现也都能理解。
梁淑甯面上甜甜一笑,只歪头朝小表妹打趣道,“晴姐儿,你年纪小是不懂,俗话说了,远了香近了殃,表姐若是自顾住下了只恐到时候外祖母该嫌弃我呢,现在这样时不时来上一趟,老祖宗可要更疼我了。”
梁淑甯一番话倒给众人都逗乐了,不知觉间就解了方才的围,冯老太太恼得戳她的小脸,“几个月未见,这小嘴倒是比从前会贫损了。”众人又发笑,只觉得表小姐与以往真的变了不少,整个人都闪亮亮的,从里往外透出一番勃勃生气来。
只等小舅舅风尘仆仆回府,众人便开了家宴,席上推杯换盏的,好不热闹,趁着高兴冯老太太难得地多用了一碗饭,连带着梁淑甯兴盛所致也喝了两小碗米酒下肚。这么一群人中,唯独那秦氏面皮绷紧神色不佳的样子,梁淑甯见了笑笑,也就没放在心上。
席后,倒是小舅舅冯若琛暗自将梁淑甯唤到一处,像是有要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