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险,梁淑甯有些劫后余生的侥幸,这事要怪就怪那个覃啸阳,好生没有规矩,怎么能不经许可乱动别人的东西,悻悻回身拿起了桌上的墨匣,也懒得理那立在原处的皮孩子,哼地一声转头便走了。
那姑娘头上的步摇在眼前划过一道闪亮弧线,覃啸阳醒过神的时候,她早就快步出了院子了。他右手握成拳击了左手掌心一下,欸,人怎么这么急着走了,自己准备的东西还未给她呢!
覃啸阳撩了帘子出来,多少还有些心悸,一抬眼看见周双白还在座上,心说这倒好,立马自来熟似的迎了上去,“双白兄,还没走哪。”
周双白闻声去看他,刚才心里因着纸笺内容的那点儿暗喜即刻被浇熄了,方才他在帘内跟梁淑甯打闹的场景倒他一丝不落地记着,手上收拾书册的动作也没停,只是冷冷乜了他一眼,暂瞧他是个什么意思。
覃啸阳心棒槌一般粗的,也莫名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回想一下他是淑甯的哥哥,第一次他还误会自己欺负那姑娘呢,想必对他不乐意也是情有可原,面上陪笑套着近乎道,“双白兄大我一岁,我该唤你一声大哥,原先和你家妹子有些误会,这不,早都解开了,淑甯妹妹恰巧同我表姐还是好友,想来咱们都有缘着呢。”
覃小公子长这么大,哪这么低声下气地讨好过别人,只是看在他是淑甯哥子的面上,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跟梁淑甯家里人打好关系还是有些必要的。
只是他这么情真意切一番话下去,面前的老兄脸色看着愈发不佳。
覃啸阳这心里又突地疼起来,淑甯妹妹果真是命苦的,她这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就罢了,还多这么一个瞧着就不好想与,成日里敛容屏气的哥哥,这姑娘平时得吓成什么样,甚惨甚惨,真真是更教人心疼了。
心里有些讪讪地,覃啸阳面上还是带着笑,将怀里一样物件掏了出来,嘿嘿道,“方才你家妹子走得急,有东西没来得及交给她,这不,还望大哥帮小弟转交一下。”东西是异邦人走贩的小玩艺儿,是他从东城罗陀街买来的,真兔毛攒成的小偶,里头放了响响珠儿,一捏了还能唧唧叫唤,他瞧着有意思,便买了准备逗她的。
覃啸阳被眼前这冰块脸冻得有些发麻,只好大着胆子将东西塞进这人手里,点点头便先告辞走了,临了没忘瞧了周双白一眼,心下感慨跟这么个人呆久了,怕是迟早寒气入体,伤及五脏。
周双白这边却是看也不看,只将那东西扔进箧里,那兔偶发出叽地一声响,便被合上了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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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淑甯前几日瞌睡差点闹出笑话,今日课上是断然不敢再躲懒了。而今日课主论证,此次论题为《论语·季民第十六》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在这么多人面前站起来滔滔不绝是样好能耐,可说句大话,在她瞧着辩论是无端端的口水仗,其实各人心中早有定数,辩到最后大都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不过梁淑甯自知没这个能耐,不敢凑热闹便自行缩在座上,呼吸都比平日里细缓一些。
梁淑仪的性子倒是她这个姐姐截然相反,听了一圈儿帘外学生们的观点,无非是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不过碌碌庸才纸上谈兵。她忍不住自行站了出来,落落大方道,“先生,我倒是不大认同方才的见解,正因世上没有绝对的‘均与不均’,才会出现强与弱,贫与富,若是四海之内皆平等,那学子也不必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高中,小商小贩也不必走街串巷只为奔波生计,此番‘均’到最后,众人皆寡矣。”
吕鼐先生捋了捋胡子,“梁二姑娘倒是女中豪杰,言众人之不敢言啊。”。
帘外众人听了这二姑娘所言,有人钦慕,也有人表示异议。不论如何,这样的话从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口中说出来,倒是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
吕鼐先生眯了眯老眼,瞥到梁二姑娘身后的大姑娘梁淑甯,放下拈胡子的手,道,“不知道大姑娘可有何不同见解?”
吕先生倒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这大姑娘生性敛腆,叫起来问话常答的两句是“不知”、“亦然”,这些时日来看大姑娘在其他方面颇有进益,不知这人前畏缩的毛病可有厘正。
梁淑甯被点到名字,心里自然叫苦,只是也没之前那样抵触,毕竟自己也不算个真正的小孩子,她由帘后缓缓站起身来。
帘外,则有两道目光第一时间微微偏转过来。
外人大抵不知梁府内的情况,梁植对待两位女儿显然没有一碗水端平过,所以这一题叫梁淑甯这个不受宠的大姑娘来答,显得十分机妙。
“学生以为,”那声音软软糯糯地,不疾不徐,“天下既有多与寡,贫与富之别,皆是因‘不均’而起,无‘不均’就无所谓多寡贫富,世人便不以为贫、不以为寡,可见多寡贫富来自‘不均’,而‘不均’又源于世人间的相攀相比。杜绝不均况连孔圣人都拿不出利策,可杜绝相攀相比世人却皆可做到。想人生不过百年,古来将相终化荒冢,在学生看来在世只要守得自己一亩三分田,勤力耕耘,除此外收也凭天、荒也凭天,无愧于本心已矣。”
梁淑甯前世与二妹处处比对,处处弗如,父亲万般宠爱、众人追捧艳羡,到头来还不是绮梦一场?一旦梁府行错踏错,总归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过分强求旁人的一碗水端平,于自身又有何益?这辈子她想要的,是亲手挣来的安稳。
这席话说完,帘外多时无声。
吕鼐先生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半晌才听他缓缓道,“大姑娘所言,独创洞天。”不谈多寡贫富、更不谈均与不均,不贬踩狗苟蝇营也不褒扬随波逐流,不愿投间抵隙也不傲世轻物,竟好一个除此外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众人从吕先生的眼神望过去,那帘内的姑娘就这样静静立着,脊背单薄却挺直,身影打在薄帘之上,像是灵虚幻境里不可捉摸的镜花水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周双白面前的书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眼神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那覃啸阳则率先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为梁淑甯叫好,一众学子听了也不免跟着附和起来。没想到这梁府大姑娘样貌脱俗,月匈中却也藏锦绣,周身却丝毫没有骄矜之气,与之相比,过为锋芒外露的二姑娘,就显得稍欠火候了。
梁淑仪一向以敢言人先自居自满,可如今竟当众被原本不善言辞的大姐抢了风头,袖管里的手指头忍不住掐得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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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能入梁府家学拜师吕鼐的学生,在京城不论簪缨还是商贾,门第上多少都是有些脸面的,这梁家大姑娘那日一席话,借着他们的口风,于茶馆酒楼倒渐次散播开来,大有见地是一方面,更关键的,又闻这姑娘生得一副如珠如玉的好模样,爱美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如此以往,梁淑甯竟误打误撞在京中多了几分名气来。
梁淑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姑娘家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是这日随同父亲外出上香,因临近上元节庆为佑来年康泰,去净业寺的一路上香车宝盖连绵,香客众多。车辇一多起来,行得就慢,这京中大户大多矜傲,不兴路上随意与人攀缘,可听闻前后头是梁副使府上的轿子,夫人小姐们都难得探出头来,多少想瞧瞧那自家哥子口中的梁大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颜色。
祖母的头风老毛病犯了,周双白则同吕鼐先生外出谋事,剩下梁植带着两个女儿一同赴往净业寺。梁淑甯本是不爱凑这些热闹的,可地方去的是净业寺,其间意义就大不相同。
前世她素来怯生,但净业寺却也来过数回,只因当年由老太太做主在寺内供了一尊亡母的灵位,说起这个她着实感念祖母的用心,前世自怨自艾又不明事理,总觉得梁府上下没一个真心待她的,而这辈子该换她来护祖母一世周全。
梁植这样的男子贯是领头骑马而行,前后头跟着小厮牵马的,走骡的,压备轿的,远瞧着也是轰轰烈烈一队人马,只是在这京中论气派却是数不上、不够看的。
梁淑甯跟自家二妹妹同乘一轿,二人相互不对眼,所幸这车里宽敞通亮,两人各坐一边也不碍着谁。因为上次梁淑甯家学里出风头的事儿还梗在梁淑仪心里头,更懒得理她,自顾扒着窗户朝外面看去了。
梁淑甯倒也幸落得清净,从忽忽闪闪的车幔纱往外看,大鞍车、云母车,前头行得缓堵了后头一大截儿,没人敢上去说,那可是驾王青盖车,使了四牛拉的,牛角上系了红绸缎带,鼻环都淬了层金光,前后伞盖、幢幡、金节迤逦铺散开,大约是养在宫中的哪位贵胄,也概是不敢上前去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