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温声道:“多半是没有用了,不过留个底档,将来若是再有书要印,也好有参考。”
他和声和气的,一面说,一面自旁边抽了杆笔过来,先蘸饱墨,又摸过一张白纸,对着沈念禾原来的稿纸一项一项对应誊抄。
裴继安明显对当地的纸、墨种类十分熟悉,那纸上写的东西,正主自己都没眼看,到了他手中,不多时就被理出了个头绪,一面抄、改,一面又问话。
沈念禾就老老实实回话,面上看起来十分乖巧,心中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只想着:反正我不要整理这些琐琐碎碎的烦杂东西,当真要选,宁可任由这裴三哥笑话,君子非礼勿言,他最多心中嫌弃,嘴巴上总不会说出来的!
两人在这一处商议,那一个被当做传声筒而不自知,犹自翘着尾巴颠颠走的谢处耘却被人拦在了路上。
第41章 纷至
“谢二!”
来人一身的衙役服色,先远远叫了一声,走得近了,复才问道:“你是不是在宣州城里有个兄长?”
谢处耘面色大变,矢口否认道:“你哪里听来的谣言!除却裴三哥,我何时有什么兄长了?”
那人奇道:“不对啊,那早间来衙门的那一个是谁?他说自己姓郭,来寻弟弟的,把你名字、相貌说得清清楚楚,正在公厅里等你呢!”
谢处耘便问道:“长得什么样子?”
那人道:“比你三哥略矮两分,浓眉大眼的,脸面有些黑,说话倒是很和气……”
谢处耘听到这里,立时就知道来人乃是郭向北的兄长、郭保吉的长子,名唤郭安南的。
他同郭向北两人算得上是切齿大仇,互相不晓得打了多少次架,又骂过过少次仗,那郭安南虽然不曾参与,还曾经在中间调解过,然而毕竟是仇人兄长,胳膊肘难免内拐,一来二去,谢处耘对此人也少了好感。
“我不曾认识这样一个人,怕是哪里来的骗子罢?”
谢处耘想也不想,当即回道。
对面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他穿着公服,与其他差官一起来的,说是清池县衙的人,手上还有公文,怎可能是骗子?”
又道:“有什么话回去说,他说还有差事要办,等不了多久!”
谢处耘不回去也知道那郭安南想同自己说什么,无非是代郭向北那个小兔崽子给自己道歉,说不得还要劝自己回郭府。
他本来打架吃了亏,还被撵出州学,这两项已经够丢脸了,来得县衙这许多日子,从来不肯对旁人细说自己的身份,若是此时贸贸然回衙门,被那郭安南点破,今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谢处耘连忙站住了,摆着手道:“我当真有事!三哥这一处交代了我急差,须臾就要办好,实在没功夫去管什么郭家的南南北北的,日后再说罢!”
口中一面解释,脚下已经抹了油一般,仗着自己手长脚长,也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后跑。
跑完之后,他也不敢再往衙门回去,因想那郭安南是来办差的,最多等上半日就要走,便在外头胡乱晃荡。
谢处耘自小就爱撵猫逗狗,同左近街巷的小孩闹作一团,近两年虽然回来得少了,旧交情倒是没有断,那些个相熟也早各自谋了出路,或自担个簸箕做货郎,或给旁人铺子里做伙计,或去务农,或跑镖,或杀猪,什么生计都有,另有一两个读书的在外地。
眼下他在街上乱逛,东家摸一下,西家聊两句,与众人称兄道弟的,倒也有滋有味。
因他手头阔绰,此时也无地方可去,便邀了几个旧日兄弟寻个酒铺子喝酒耍闹。
一时众人或说或笑,正在热闹,其中一人喝多了几口,便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地感慨道:“果然同人不同命,当日咱们一同在街巷里凑哄的时候,谁人能想到雀儿今日竟能得进衙门呢?”
另有人便啐了他一口,笑道:“什么雀儿,你当还是往日那个谢雀儿,快叫你小耘哥!他而今可是披着衙门的官皮了!”
谢处耘不耐烦听这个话,把手中酒往那后头说话的人脸上一泼,一脚就踢了过去,骂道:“嘴里说什么不干不净的,老子原来是谢雀儿,而今也是,再啰嗦,喂你喝马尿!”
那人“呸”了一口残酒到地上,把脸上的酒液一抹,骂道:“你还有脸说我!这一年你来寻过咱们兄弟几次?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便是裴三哥当年出门做生意的时候,趟趟回来,觉都管不得睡,也要同咱们聚一回,有那外地买回来的东西也是咱们兄弟间先互分了再去卖——还当真稀罕你这一口酒?我那档口有好肉,自然晓得分给三哥,本还给你留一刀,好教你送给郑婶子长脸,谁知等到肉臭了也不见你人!”
谢处耘只觉得老娘廖氏改嫁给郭保吉,那人还是一路高官,自己攀了对方的好处去州学读书,乃是万分丢脸的事情,是以半点没有同这些个狗友交代,他心中有鬼,此时被骂,只好硬着头皮道:“我那是有正经事!三哥给我安排的!你当我不想回来!”
众人正说着话,一时外头来了一人,做个苦力打扮,原是商队里扛包的。
他进得门来,一干人等连忙应道:“来了来了,叫了半天怎么才到!”
又催着来人自罚三杯。
那人倒也干脆,也不用酒杯,对着酒壶就把那小半壶酒干了,把壶地翻过来往桌上一扣,嚷道:“且看清了,是酒是尿老子这都喝干净了!”
众人轰然大笑。
他把嘴巴一擦,便道:“正好今日大伙都在,同你们问个事——可有见过翔庆来的一个小姑娘家,姓沈的,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旁人俱都摇头,却有一人看向谢处耘,问道:“三哥家里那一个姓什么?当时来了许多兵,四处敲门问谢官人住在哪一处,说是三哥的岳家来寻人——那一群好似就是翔庆来的?”
谢处耘皱眉道:“那不是三哥岳家,不过外头胡乱传的,乃是婶娘旧日知交的女儿,家中有事,暂时过来投奔,人还要回去的,你莫要胡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将来还要各自说亲呢!”
他幼年丧父,后来母亲改嫁之后,被主动上门的同族叔伯来接回家,吃过许多亏,对这来寻人的事情天然就生出几分警惕来,便又转向来人问道:“你寻那姓沈的姑娘做什么?干你什么事,这么上心?”
那扛包的道:“哪里干我的事,却是邪了门了,这一阵子隔三差五有人来问,都说是来寻亲戚的,听闻是个姓沈的小姑娘家,不知为何走失了,正火急火燎!”
又道:“据说相貌生得极好,出身也好,从来没经过事,是以生怕她在外头吃了亏。”
谢处耘问道:“既是出身好,又怎么会走丢?”
那人捡张凳子坐了,道:“我哪里晓得,只知道最近许多地方都在打听,怕是她那家人急得厉害,三茬五茬的,都是毫不相干的人来问,互相都还不认识,什么道上的人都用了。”
第42章 沓来
谢处耘顿时没有了喝酒的兴致。
正常人走丢了家中小孩,第一反应当是去报官。
可他这一向都在衙门里头当差,从未听说有来找人的事情。
什么道上的都用了,为何就是不走正经官道?
翔庆来的,又是姓沈,还是富贵人家十二三岁的女儿家,样样都同沈念禾对得上。
然则沈念禾哪里称得上绝色了?便是婶娘这样喜欢她的,都夸不出“绝色”二字来。
这般找人,怕是人都杵在面前都认出来。
谢处耘只觉得十分不对劲,也不多留,结账之后,同座上人交代了几句,径直就往裴家赶。
***
另一头,沈念禾却并不知道宣县当中,竟然同时有这许多人在找寻自己。
她和裴继安二人对完印书的用料,等对方出门去了,便又自己用纸画了框线来做样式,正在抄样稿,一时外头郑氏进来道:“翻出来一包夏日里剩的绿豆,再不吃就要给虫吃了,不如给你做绿豆糕——爱吃什么做法的?”
沈念禾从来只管吃,哪里知道做法,然则一听绿豆糕三个字,就有些嘴馋起来,连忙道:“我什么也不挑,婶娘做的都爱吃!”
又把手中纸笔放了,道:“叫我也来搭把手!”
郑氏笑着拦道:“就做个小糕小点的,哪里用得了两个人,你且忙你的。”
果然出得外头。
只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又急急进得来道:“绿豆上了锅才看到家中没有猪油了,我去隔壁街上买块肥肉,你来帮忙看着火。”
沈念禾连忙应了,果然去得厨房。
那灶上一口大锅正盖着盖子,蒸腾出白色水汽,里头咕嘟咕嘟地水煮着绿豆,灶前热腾腾的。
沈念禾在后院坐了大半日,手脚俱是有些冷,正好来此处烤火了,便捡张小几子过来坐着,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添火,一面算着文稿抄写同下印的时间。
正想得入神,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郑氏回来了,起身去应,谁知一开门,外头竟是站着几个生人。
当前那一个见得开门是个姑娘家,也有些吃惊,忙往后退了两步,拱手问道:“敢问谢处耘可是暂居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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