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报完那许多东西,复又道:“再要请一位工书法,又广为人知的,来做誊抄。”
口中说着,沈念禾已经将手中一叠写满字的纸页放在了裴继安面前。
“我和婶婶去逛书铺回来,才知道原来这书在士林间备受推崇,所以又请三哥借回来许多版本,这一段时间仔细对比,果然发觉各个版本校勘不同,又多有重复、缺漏之处。”
“我家中有一本祖上手抄,其中内容比起市面上流传的更全更精,如果能用它做酬劳,并不愁没有大儒来帮忙做序做引,说不定还能请动他们代为宣扬,届时由公使库印得出来五千册……”
“京城戴记书铺一部共计六册书,要卖二十贯,我们一部十册书,只作价五贯,印本更精,更有而今早已失传的三十一首诗、五篇文章在内,想来不会愁卖。”
“届时去掉本钱,便是一时之间不能售卖一空,出个三四千册应当不成问题,怎么也能得个万来贯罢?”
第25章 善心
裴继安并不说话,只接过沈念禾递过来的纸页翻看。
他原是要草草过一遍,然而才看到第一张纸,翻页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那纸上当头先写了《杜工部集补遗》六字,里边果真就是一卷诗文合集。
作者本名杜子陵,因他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又被称作杜工部。此人系出名门,祖父名曰杜审言曾是修文馆直学士,为前朝文章四友。
他青出于蓝,文风高古厚重,是个千年难出的奇才,在世时已是“新诗海内流传遍”,过得两朝之后,更被推为诗中师祖,无数文人学诗先读杜,一读读一生。
只是到底过了数百年,其人不少诗篇、文章早已失传,坊市间虽然流传版本不一,俱是或缺或漏,各有错讹,士林苦之久矣,却也没有办法。
裴继安自己也是世家出身,自小学杜诗,当日给沈念禾带回来的那许多版本,他版版都能熟背,此时见了面前这很厚的一叠,很快就辨认出其中新添增的内容并非胡乱攀名凑数,而是当真饱有“杜气”。
他只看了几页就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如此珍贵之物,你当真要给到公使库里刊印?”
沈念禾点了点头,却是不忘澄清道:“不是给公使库刊印,是给三哥去刊印。”
裴继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你年纪小,也不常在外行走,怕是有所不知,拿这样一部书出去发卖,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抢——哪怕只是走多两步,给到葵街那随便一间书坊、书铺,都能为其开出几百上千贯的银钱,若是去得京城,必有人舍得付数千贯来买。”
沈念禾应道:“我日前打听过,是知道的。”
裴继安见她这般回话,十分无奈,忍不住道:“那你何苦还来舍贵逐贱?公使库买你这书,能付多少钱?一二百贯已是顶天了!”
又道:“我知道你心善,看到三哥这一处有了难事,就忍不住想要来帮忙,只是忙却不能这样帮,今次不过遇得些许小事,你便把家藏的珍宝拿了出来,将来如果遇得大事,你家底掏空了,又待要如何?”
再道:“足有三个多月,我手里拿着公使库,莫说只赚个千百贯,便是再多也不难,你莫要担心,实在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句句话都说得诚心诚意,又劝又夸的,那语气温柔极了。
可他越是温柔,沈念禾就越是不肯相信。
这语气,就如同哄小孩一般。
果真不为难,怎么会日日都忙得早晚不见的?又怎么会日日肃着脸,连郑氏都不敢多去吵他?
要知道,裴继安是有过“劣迹”的。
当日得知了邸报中翔庆府噩耗之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特地跑来与自己问话,也不管她这个孤女不名一文,也不顾她相貌平平,一心就想要促成两家结亲。
这一位委屈自己委屈成了习惯,听他说话,有时候要正着听,多给他添油加醋,有时候要反着听,多为他思量几分。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白给,除却寻常酬劳,我还要三哥在书中说得明白,这一版刻本乃是冯家所藏,我是沈家后人,承外公冯蕉夙愿,按母亲冯芸遗命,为了文人福祉,今次特地拿出来刊付天下。”
裴继安听得这话,沉默了几息,复又郑重问道:“这是为了……”
他话还没有问完,沈念禾已经点了头,道:“为了我娘。”
“她好心救人,又是为了国朝大事,谁料得竟会落得如此结果,我爹无论生死,已经逃不过失翔庆的罪过,我娘却不能死得那样委屈。”
“朝廷会如何反应,眼下全未知晓,便是将来能有表彰,怕也是悄无声息的,并无几个人知晓,可若是我将此事刊印在这《杜工部集》上,无论十年百载,哪怕上千年,都能为人所知,更要赞她一句义薄云天,敢为天下先。”
她声音虽然不大,却说得很坚定。
裴继安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道:“这书如此珍贵,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只要肯发卖,定然会有书坊愿意将事情刻印在上头。”
沈念禾摇头道:“我家而今这个情况,若是旁人生出什么歹意,我哪里护得住?况且这话毕竟有些敏感,寻常书坊未必肯答应,今次与其说是我用这书帮三哥赚钱,倒不如说是三哥用这书帮我替我娘张目。”
她顿了顿,又道:“再一说,这书一印得出去,若是我爹还活着,也算是把我在此处消息传到他耳中了。”
话已是说到这份上,裴继安便不好再拒绝,只得把那沈念禾带来的纸页留下,回道:“等我先想一想。”
沈念禾见他虽未一口应下,却也同意了七八分的样子,也不去逼催,又道:“我只取了补遗的半卷过来,另还有半卷在我房中,一并拿来给三哥罢?”
裴继安看她把那另一半纸书取了过来,果然一并收下,等到晚间,寻了个机会将那谢处耘打发出去,自己反锁了门、窗,特又把上头木板放下来将那窗户封得密不透风。
他面色沉郁,坐在桌边那看沈念禾写的《杜工部集》补遗良久。
沈念禾的字不拘小节,单独来看都是漂亮的,可排在一页纸上,往往不够整齐,前头一个字靠左,后头一个字就偏右。
裴继安做事向来条分缕析,规规整整,今次看了这字,竟也不会难受,反倒觉得怪活泼可爱的。
只他从头看到尾,眉毛却没有舒展过,尤其见得沈念禾在卷尾写的冯芸之事时,更为为难,到得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擎起那桌边灯盏起身去往屋子最里边的墙角。
那一处立着两个木柜。
裴继安把灯盏放在地面上,打开柜门,不知触动了那一处地方,却听得“咔”的一声,不多时,他竟是把其中一块木板给拆了出来。
油灯昏暗,照映出地面上松动的砖块。
他把砖块小心取出,露出下头一个极大的空洞。
第26章 究竟谁蠢
那地洞一臂长宽,装满了东西,叫人完全看不出里头究竟有多深。
当中用木板隔成两半,左边横平竖纵、密密麻麻,全是垒叠着的同规同制的束腰板形金铤。
那金铤颜色温润,发出浅黄色的光晕,一望过去,虽然并不灿亮,甚至还有些暗淡,可那成色上佳金子特有的光依旧把人的眼睛都晃疼了。
右边则是或方正、或长条状的木盒,全数摆得整整齐齐,另有一大包芸草躺在角落驱虫。
裴继安先检查了一遍右边的物什,俱是些古籍书册、老字老画,等确认过所有东西没有受潮、被蛀,俱都保存完好后,又将它们重新一一放回了盒子里。
他手中抓着那灯盏,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看面前的金铤、书画,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那沈念禾手抄的书册,两厢比对,又有些烦躁,又有些犹豫,只觉得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家里尚有根基在,又有县衙作靠背,如果有心,莫说三个月五千贯,便是三个月五万贯,他也有本事赚来。
他只是不愿意去接彭莽的话而已。
这一县两万贯,明面上说的是为雅州兵卒筹集粮饷,实际是宣州地方官员,与新上任监司官郭保吉之间的博弈,不值得他在上头多花时间。
大魏开国之初,前朝沿留下来的世家何其多,天子周弘殷却只拿裴家做筏子,不过因为他们一家手中没有半点兵权,名声却大,动起来阻力最小、得效最好罢了。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先人用性命吃过的亏,不会再去吃第二次。
原想着再过一阵,等到自己在县中实实在在站稳了脚跟,天子周弘殷也退了位,新皇登基,才是使人试探着出头的时候。
可眼下这沈家姑娘在后头胡乱拱火,若是由她把那新校补遗的《杜工部集》刊印发卖出去,哪里还能低调得起来,少不得引得众人都看得过来。
有那等消息灵通的,自然看得到裴家人在里头出了力,多少要拿来试探一回,看看上头那一位对世家的态度是否有变。更麻烦的是,这事情还搅和上了才失陷的翔庆主事沈轻云,并前任宰相冯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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