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的裴家人丁稀零,便如同纸糊的一般,只要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不能冒半点险。
他复又问道:“当真没有半点征兆?那郭监司可有问过我?”
谢处耘认真琢磨了半晌,道:“有那么一回……郭叔叔问了我你的来历,我便夸了几句,又将你在宣县做的事情略提了提,他也没说什么。”
见得此处问不出什么结果,裴继安也不再追究。
只是空穴不来风,那彭莽虽然本事平平,人缘却是不错,既是有人特地来提醒,显然不是胡诌。
裴继安心下不定,因怕此事成真,不敢耽搁,同衙门里说了一声,牵了匹马出来,一人骑着匆匆去了宣州城。
他一路循着官道,却不晓得自己与一行人马擦肩而过。
***
裴家。
郑氏收拾好屋子,捡出来厨房里一个竹篮,进得后院交代沈念禾道:“我去葵街买点吃用的,你在屋子里看家——同隔壁黄二娘说好了,今日她要来送做好的新被罩。”
沈念禾漫声应了。
她坐在桌案前,往纸上一一列写了许多字,一面写,脸上一面变得难看。
才写了没几列,便听得外头有人叫门道:“采娘!”
这是在喊郑氏名字。
沈念禾听得那声音熟悉,便把面前纸张收好,又将房门掩了,出得外院。
她一打开门,便见对面果然站着当日见过的黄二娘,对方手中抱着叠得方正的新被褥,笑道:“怎的是你?我来给你婶婶送东西的……”
沈念禾道了谢,正要伸手去接,那黄二娘却是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姓沈,自翔庆来的不是?”
一面说,一面却是往一旁让,又道:“路上遇得这位管事,说是你那家中下人,特来寻主人家的。”
沈念禾讶然不已。
那黄二娘一侧身,后头几步开外,却是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另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厮。
男子见得沈念禾,显然有些吃惊,犹豫了许久,才行了一礼,问道:“姑娘是不是姓沈,自翔庆军而来?”
他裤脚、鞋子俱是沾满了灰尘,可穿着打扮十分得体,说话行事更是彬彬有礼的,显得很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沈念禾听得他是京城口音,心中一紧,暗道一声竟然当真来了,面上却是做出一副不知情的小女儿样,回道:“你是谁?我姓沈,是越州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我哥哥去京城落定好了,托你来接我吗?”
那男子听得沈念禾果然一口的越州腔调,又看她那相貌,十分失望,却还是道:“我姓宋,主家姓冯,是来寻我家小主人的,却不知你那兄长名讳?”
又转头问那黄二娘道:“这位姑娘……”
那黄二娘也啧啧奇道:“先头明明说是翔庆军来的。”
沈念禾便笑道:“我是翔庆军来的,只是自小在越州长大,后来才跟着我家长兄去翔庆军谋生,只是半路遇得乱事,我哥不放心,便同几个军友送我来此处投家中亲戚——我是婶娘的远亲。”
又仿佛很感兴趣一般,向那男子问道:“你家小主人同我一般大小吗?难道与我长得很像?”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道:“年纪倒是相近……”
又拱了拱手,道:“是我寻错了,打搅姑娘。”
他口中虽是这般说,然而转身走出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却依旧往回瞥。
沈念禾见得此人行状不对,心念一动,急忙开口将他叫住。
那男子一下子就站定了,猛地回过身来。
沈念禾便扮作不好意思,信口胡诌道:“这位管事,我家兄长说要去京城谋差事,他姓沈,唤作沈秦中,身高七尺二寸,左边嘴角处有一颗痣,当是在大相国寺打尖借宿,若是你便宜,能否帮忙带个话给他,说他妹妹沈秦西在郑婶婶家中住得十分惯,另有裴三哥……也待我极好,叫他不用担心,安心当差,等落定了再来接我也不及……”
一面说,一面,自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要递出去。
第30章 名正言顺
管事的见得她如此反应,最后的疑心也没了,却是把手摆了摆,随口道:“我未必去大相国寺,若是正巧遇到,帮你带话也不打紧,这钱就不必给了。”
这话说完,又透过半开的大门,扫了一眼裴家里头的破落小院,便不再停留,也不向黄二娘道谢,带着小厮转身走了。
那黄二娘站在门口,一时有些尴尬,道:“我见他在巷口打听翔庆府来的姓沈的姑娘,原以为是寻你的,还好心带得过来……”
沈念禾这才知道对方怎么会找上门来,忙道:“多谢二娘特地想着,我家剩得我同长兄两个,只在越州还有些族人,不过平日里也极少往来,轻易不会过来找寻——下回再有人来问姓沈的姑娘,多半寻的是旁人。”
一句话间,给自己生出了一个兄长来。
黄二娘面露怜悯之色,安慰她道:“幸好有个哥哥做依靠,说不得过三五个月便来接你了。”
沈念禾道了谢,把对方手中被褥接过,余光看着那中年人同跟着他的小厮一并走远了,复才把门轻轻掩上。
门一关,她面上的笑意立刻就收了起来。
只捏造了一个籍贯身份,胡乱掰得几句话,这管事的马脚便藏不住了。
来人自称是冯家来接小主人的,这个冯家,多半是沈念禾母亲冯芸的娘家。
沈轻云危急之时,没有把女儿送回沈家,是因为两边已经决裂,可为何宁愿相信落魄久矣的旧交裴六郎,甚至白送上许多嫁妆,还把女儿许配给对方的儿子,也不愿意信任妻子娘家?
沈念禾虽然没有这具身体原来的记忆,却也知道冯蕉夫妻未曾过继,膝下只有冯芸这一个女儿。
这冯家人不是至亲,想来或是族亲,或是同宗。
能这样迅捷地派人自京城不远千里找到宣县,足见对“沈念禾”的重视。
可这重视却奇怪得很。
若说是因为心疼这一个孤女,可来人并非冯姓人,不过一个管事,其人甚至连“沈念禾”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明显这个冯家同沈家这许多年间,极少有往来。
人心有阴私,所图多半不是为财,就是为色。
此身尚未及笄,又瘦又柴,看不出什么颜色,冯家应该是为财而来的。
想到此处,沈念禾越发警惕起来。
财帛动人心。
沈轻云与妻子冯芸在盛产金银、皮毛、药材的翔庆军经营多年,宰相冯蕉本来就是富贵出身,又两朝为相,妻子也是世家之女,沈念禾作为前者的独女,后者仅有的外孙女,怎么可能身上只有那一点翔庆军中的产业?
刚醒来时,她就觉得不对,只是实在无人可问,也难知内情。
她早晓得自己新得这个身份未必能过得平静,而裴家太弱,裴继安一个吏员,即便有心,也未必护她得住。
何况一个旧交之女,日常照看并无什么难的,真正遇上棘手的事情,是否依旧愿意挺身而出,又能否挺身而出?
是以她积极筹谋,想要把他推得高一些,又想对这一家人好一些,再试图将自己放在众人目光之下。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手段虽然有些卑鄙,可她愚钝得很,为了保全自己,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
人言可畏,如果她默默无闻,怕是被挫骨扬灰也无人去管,可要是她能为天下所知,那无论是谁想要来动,都要掂量几分。
谁知裴继安半点不配合,不过想要印本书,叫人晓得冯蕉的外孙女在宣县,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他总是扭扭捏捏的。
沈念禾抱着被褥,看了看角落的漏刻,心中算了一回下衙的时辰,一面有些担忧那冯家管事最终去而复返,一面又盼那裴继安早些回来,好叫自己尽力说服他。
***
一墙之外。
自称从京城冯府来的那中年管事脚步匆匆地走在巷子里。
他身后的小厮快步跟上,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道:“舅舅,前日那个也不是,今次这个也不是,咱们还要找多久?若是一直寻不到人怎的办?”
又抱怨道:“这一趟出门,我这腿都跑细了!”
那管事看了外甥一眼,道:“当日叫你不要跟来,你又说想要出门看看,出门办差哪有容易的……”
那小厮唉声叹气道:“我也是听得门房上那几个骗,他们都说从前跟着老爷出去,全是去享福的,色色都有人打点,虽是随从,吃的却好极了,还能长见识,哪里晓得跟舅舅出来是这个光景。”
管事且气且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从前二老爷还做相公,旁人看在他的面上,才有这般接待,而今早已变了天日,你我这一群下头人今次出来,是来吃苦的,你还指望享福?”
那小厮奇道:“都听人说咱们家老爷同冯相公是亲兄弟,可我怎的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他人死的时候也没看到府里去吊唁,眼下都过了好几年,倒是打发咱们巴巴地来接他那外孙女,只知道个名字,就算见得人也不识得,这山高路远的,哪里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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