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近三年来,虽然位卑言轻,可那裴继安所作所为,已是足够引人注目。
这样一个人,又有裴家在宣州的人脉,还是值得自己为之冒一点风险。
至于调入州衙之后,能不能出头,又如何出头,就全看那裴继安自己挣了。
在彭莽手下都能做出那许多成绩,如果想要得官,压一压,拉一拉,不愁他不为自己所用。
杨其诞自认已是给出了不错的条件,只要是个聪明人,便应当知道如何顺着杆子往上爬。
然而裴继安却不愿意就这般放弃,忍不住劝道:“知州,若能并联三县,州中桑田、粮谷……”
他话说到一半,杨其诞就摇头道:“你怎的如此倔强?一县圩田我尚能做主,并联三县,一州大事,一旦文书送进朝中,没个三五个月,也争执不下来,按着旧例,不过一个‘不可为’就打发了,不但浪费人力,还要给朝廷申斥,这般劳民伤财之事,能不做,便不必再做。”
对于杨其诞来说,建圩田、堤坝,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且不说他正当转官之际,修得好了,不过锦上添花,可若是修得出了什么毛病,却能叫他前功尽弃。
从前坝毁官落的事情,发生得还少吗?
况且宣州圩田之事,朝中早有论断,若想再议,不知要付出多少力气奔走,衡量得失之后,便知此举实在不是智者所为。
裴继安不得不道:“虽如此,前次郭监司来得宣县,却也有问及并联三县之事,好似十分意动……“
郭保吉职衔在杨其诞之上,又是监司,监管一路,能专折递往御前,平日里没少对州中事务指指点点的,私下还高过杨其诞的小状。
一听得裴继安提起郭保吉,杨其诞的脸色就变了,只冷笑道:“他若是有心主事,我自然不会扯后腿——只是也要朝中同意才是!”
他那话音里冷冷的,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仿佛正等着郭保吉往里头跳一般,又道:“你等他碰过壁,自然就消停了,不必多管!”
杨其诞一锤落定,也不再听裴继安多说,只道:“宣县此处圩田,我不会拦你,三县并联之事,可以休矣!去罢!”
这边端起茶来。
裴继安见他待要送客,只得行了一礼,待要告辞。
彭莽进得门来半日,连话都不曾插上一句,此时见得裴继安要走,也提起屁股拍拍裤子,待要当先而行,哪知还未站起来,已是被杨其诞拦道:“彭莽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
裴继安出得杨其诞的公厅,转而去了文书公办的厢房里头,顺手取了最近州中给复。
一进得门,里头小吏就围了上来,有几个老吏员也抬头笑道:“继安来了?”
一面说,一面各自从自己桌案上抽得一份两份文书出来。
裴继安就从门口走得进去,一一收了众人手上的批复,每到一处桌边,或同这个说两句,或同那个聊一聊。
他从前被抽来州衙帮过忙,对得里头的吏员,不说个个,却是大半都熟悉得很,此时回来,大家毫不见外,契阔闲话不停。
有个小吏便提议道:“难得继安哥过来,不妨今日去松遇楼吃酒罢!”
第184章 由奢入俭难
边上有个老吏笑道:“你倒是想得顶美,天天惦记着继安请客,他虽是一向大方得很,平日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然则今次却未必有那闲工夫,怕是过不得多久,宣县那知县就要过来寻了……”
果然他话刚落音,外头便有个杂役过来隔门喊道:“继安哥在不在的?彭知县出来遍寻不见,正在外头催你呢!”
听得彭莽催,裴继安匆匆应了,与众人告一回辞就走。
那小吏却是十分吃惊,问道:“袁叔怎的算得这样准?怕不是李淳风再世!”
那袁叔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十分高兴,提点他道:“你也是不够机灵,你手中不是有一份宣县送来的文书,上头写的是什么?”
小吏呆呆回道:“求水工啊?却不知又有什么联系?”
老吏袁叔道:“求水工作甚?自然是修圩田,宣县那圩田同堤坝而今都是继安在管,正忙个不停,怎会有时间来州衙取什么文书?多半给是那知县彭莽强叫来的,那彭莽出了名的没用,给知州叫去回话,也放不出什么好臭屁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发出来,哪有什么好事,自然没甚心思多其余事情,要急急回去。”
那小吏恍然大悟。
老吏又道:“我再教你一个乖,你猜今次知州叫那彭莽来做甚?”
这一回莫说那小吏,周遭一群吏员都围了过来。
不少人俱都好奇问道:“作甚?”
老吏卖了一回关子,把众人的好奇心都提得高高的了,复才抚了抚胡须,笑道:“昨日杨府那几个幕僚来咱们这一处要了什么东西,你们谁还记得?”
当中一人忽然如梦初醒一般,脱口道:“公使库!?”
老吏哈哈大笑,道:“正是,你管账的,应当知晓去年宣县那公使库入账多少吧?”
那人连账都不用回头翻,立时就道:“全年得钱一十七万多贯!我的乖乖,简直同摇钱树一般,州里公使库都没它那一处赚的零头多!”
这数目大得离谱,简直匪夷所思,若不是当时再三确认过当中没有错谬,他简直要怀疑是有人填多了字。
那老吏道:“这样大一笔钱,你们看着心不心动?”
他也不要人回,自顾自就接下去道:“你们心不心动我不知道,我是心动了的,想来杨知州也心动得很——州中公使库缺钱缺得厉害,他那公厅里头漏雪漏水又漏风,去岁大冬日的,连炭都不好多用,前次京中来了天使,州中供膳太粗陋,想从公使库挪一点出来做接待,结果发现还未到年底,已是用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是从清池县的账上走了五百贯过来。”
旁边有个小吏忍不住问道:“那是要把宣县公使库的钱并过来吗?”
老吏摇头道:“还不至于做得这样难看——届时朝中来核查,哪里解释得过去?还不如釜底抽薪。”
那小吏奇道:“这要如何釜底抽薪?”
边上已是有人帮着回道:“你来得晚,怕是不知道,那宣县公使库得银全是因卖书而来,咱们毕竟是州衙,想要东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把那《杜工部集》的雕版要得过来便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印书坊、小工,甚至纸墨都是现成的,当即就能开印!印个几万部出来,莫说几十万贯不好说,十几万贯到手,还是妥妥的!”
小吏咋舌道:“这样行径,下头做得好了,便把做好的东西抢得过来,未必会叫人服气罢?”
衙门里头的老吏们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道:“正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州’,什么叫做‘县’,什么叫做‘上’,什么叫做‘下’,不然怎么个个做官都想要往上爬哩?”
***
宣州州衙的吏员们把这个当做笑话来说,可被作为笑话的彭莽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好容易等到裴继安从衙门里头出来,甚至都等不及走得离州衙远些,就忍不住急急问道:“继安,这可怎么办是好!方才杨知州同我说,叫我回去交代下头人这一两日收拾收拾,把《杜工部集》的雕版送得过去……”
裴继安虽是觉得有些突然,却并不吃惊。
早在决定印书的时候,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块肥肉会被州里盯上。
无他,得利太多,上头人不可能眼巴巴在边上敢看着,不来分一杯羹。
是以当日谢处耘听得说谢图要去抢公使库,急得团团转,就连那张属也连着好几回来问,想说要不要想想办法,不把那一摊子事给谢图糟蹋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早晚都要给出去的东西,若是那谢图好好说话,看在其父的面子上,他说不定还提点几句,可既是直接动手来抢了,就给他慢慢去抢罢。
左右等没了《杜工部集》,那公使库就是个烂摊子,谁碰谁倒霉。
有人肯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再好不过了。
“知县缘何这般着急?”他从容道,“州中要雕版,咱们便按着送来不就好了?左右而今账上银钱足够,只要不乱花,将圩田、堤坝全数修好,也是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下半年来用。”
彭莽登时就不太高兴了,道:“杨知州一说要将你调入州中,你便半点不管县里的好坏了?公使库那一处的银钱全是靠印书堆起来的,你亲手经办,岂会不知?看事情怎能如此短视,今年绰绰有余,明年又待要如何?!”
又道:“我却不管,你快想个办法!”
从前公使库亏空的时候,也不见他着急,眼下倒是忽然上起心,做出仿佛十分有远见的模样。
裴继安早习惯了这一位知县反反复复,一时一个样,他道:“虽说公使库全是靠那一部书得来的银钱,可去岁本来印书就是为了给郭监司筹措饷银,而今目的既已达到,便无什么问题,况且账上剩得这许多钱,等将圩田、堤坝修好,明年便能有所得,届时从中得租,自然另有得利,未必比那公使库印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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