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养母瞧不起他,觉得他的生母是个贱人,他也是个贱人,还想把她娘家亲戚里的一个庶女配给他当正妻,可把他气得一整晚睡不着。
当年他受够了杀母仇人的管教,安排宫女给他启蒙床笫之事,他嘴上说好,心里只有厌恶。
他连自己要睡哪个女人都得听从安排?
夜里,他偷偷溜出去据说是他生母住过的宫殿,淋了一身雨回来。
他也不是偶遇怀袖,他就是特意去找怀袖。
他想,这可是他的元阳,他想交给他自己喜欢的女人,而不是他的养母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宫女。指不定那个恶毒的女人还想要他沉溺性-事,从此自甘堕落。
怀袖竟然也答应了。
那时他年纪小,怀袖年纪也小,身子单薄,小荷才露尖尖角罢了,彼此都青涩而笨拙。他还记得那晚的自己,把怀袖抱在怀里,双手都在发抖,不停地亲她,连亲吻都不会,又怕被怀袖笑话,装成自己很会的样子。
他俩第一回 没弄太久,他不会嘛,没甚经验,云里雾里的就结束了,弄完怀袖就逃,说疼,说再不回去就要惹人怀疑了。
怀袖从没说过喜欢他,但他后来再去约怀袖,怀袖也没拒绝他。
怀袖若是身份稍贵重点,他都闭着眼睛立怀袖为后了。
可是怀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甚至双亲姐妹都死了,直系亲属里连个能抬举的人都没有,而且她幼年便进了宫,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官。
成也女官,败也女官。
但是……如果怀袖是官家千金,又怎会与他暗通款曲、无媒苟合,怎会在宫中与他里应外合、通报消息?他们必不会相逢。
萧叡只得道:“祖母若不愿意就罢了,朕自行回去与礼部商量。”
萧叡从慈宁宫领走怀袖。
待没什么动静了,太皇太后问身旁的人:“走了吗?”
嬷嬷轻蔑地道:“走了,亲自把人接上了龙辇一道回去呢。”
以前怀袖也常坐龙辇,宫女嘛,在主子身边伺候理所当然,并不打眼,谁都不会起疑。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那是圣宠,那是僭越。
萧叡把人强行拉上车,还非解她的裙子看她的膝盖和腿上伤得怎样:“让你非要骗朕,去招惹太皇太后,真当她是菩萨啊?朕要是不去,她得罚你跪一整天!”
怀袖赤红着脸,不给他看:“陛下,这成何体统,不过跪一下,有什么的,我回去擦点药酒就是了。”
萧叡偏要看,终于看见玉白双腿上两块重重淤青:“疼不疼?”
萧叡道:“你还跟我害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你身上哪块肉朕没看过?朕这不是心疼你吗?”
怀袖冷笑一声:“心疼?我跪了多少年了,只见你嫌我跪得不够好,从没见你心疼,你现在来和我说你心疼?”
萧叡也冷下脸:“你就是仗着朕的宠爱,偏要惹朕生气是吧?”
怀袖心平气和地道:“没有,民女没想要您宠爱,你不放民女出宫嫁人便算了,民女一心向道,放民女出家也不行吗?”
萧叡半是嘲笑半是恐吓地说:“出家?你以为出家就是好日子了吗,冬无棉袄,夏无冰室,没有人伺候你,你得做苦工做早课,日日三更起五更眠,累不死你,你现在一股子心气只想跑,朕到那时,朕看你要不要求我让你回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怀袖一点也没被吓到,毫不犹豫地道:“好,既如此,皇上不如送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老珠黄的老女人出家,尽管让我去受苦,您舒舒服服地在宫里等我去求您。”
第46章
萧叡被气笑了, 正要说话,龙辇停下,前方已到乾清宫宫门口。
他且不与怀袖拌嘴, 直接脱披风, 把怀袖整个儿不客气地包成粽子般裹下车。
自打他登基以后,怀袖鲜少跟他吵架, 可一旦跟他吵起来, 他都吵不过, 着实牙尖嘴利。
他真恨不得把这个不识趣的女人扔在床上,摔打一下她,让她知道什么叫疼。
可真走到床边了,萧叡又舍不得, 她抱在臂弯里那么轻,生着闷气,像是对待一件珍贵脆弱的瓷器, 在床边踱了几步, 才僵硬地小心地把人放在床上。
她一无所有,所能依靠的唯他一人而已, 又这般柔弱,只要他稍一狠心,她便没了活路,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就怕一不小心弄死了她,也怕别人要弄死她,恨不得把人揣在袖子里。
说她柔弱吧,又这般性情坚硬,硬到他花了这么多年, 还是没能将她驯服。
萧叡满腹怒气地盯着他,无可奈何地在床前徘徊,对她说:“怀袖,能别闹了吗?”
她答:“我现在还是怀袖吗?怀袖是四品尚宫,我不是,我是庶民秦氏。”
“你……!”萧叡想骂她,又不知道从何骂起。
怀袖还没解开把她裹成毛毛虫一样的披风,抻着脖子,心平气和地问:“陛下为何如此恼怒?民女有哪句话说错了吗?有哪句话不敬吗?民女不懂。民女现在不便起身,不然民女现在给您跪下?”
说着,怀袖还真的站了起来,挣开桎梏住自己的披风。
萧叡看着自己的披风沉沉坠落在地,脸色愈发难看。
怀袖没跪,直直站在他面前,几如逼迫:“请陛下念在我从龙有功,多年服侍您的份上,赏我出家清修吧。”
萧叡吐出每一个都像是吐出刀片,切割他的喉咙唇齿:“……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怀袖沉默了一会儿,道:“您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萧叡在椅子上颓丧地坐下来。
如今他与怀袖不过一对怨侣罢了,怀袖的去意或许始自他登基时,或许始自更早以前。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强留怀袖。
纵有鸾胶,亦难再续。
怀袖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平静下来,静静望着他。
萧叡道:“你换身裙袄,我带你去个地方。”
怀袖颔首:“好。”
怀袖去到屏风之后,雪翡拿上来一件她一看就很眼熟的衣裳,大宫女的冬制裙袄,她少时穿了许多年。
为了皇家的体面,宫人的衣裳自然也用的是好料子,但必然越不过主子,还是单薄,每到冬天都得熬。
只穿这身还是冷,又系上锦面斗篷,手上戴了袖筒,脚下也换了一双皮草韦鞮。
怀袖先是敷腿揉腿,上药,再换上衣服,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
她再站起来走路,便觉得膝盖剧痛。当时她跪着的时候一直忍着忍着,忍久了,觉得自己已经忘掉了疼,反而去舒服的地方歇一会儿,疼痛才一股脑儿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疼得有些压不下去。
怀袖忍了又忍,才站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萧叡也把朝服换下,先前他下了朝便直接去慈宁宫,衣服都没换,现在才有空换上一件素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遍地金鹤氅,头戴玉冠,长身玉立,俊美无俦。
他对怀袖伸出手:“过来。”
怀袖将手搭在他的手心,萧叡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手。
怀袖的手很冰,他一握住就被冰了一下,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人没搭乘御辇。
仅萧叡牵着她走,一路往小花园去。
正如当年他还是个小皇子时,手心冒汗地牵着自己心爱的小宫女,穿行过在黑暗静谧而狭窄的宫廷长道,一起去寻觅一处无人知晓的秘境,使彼此可相互依偎。
而今却是在白日,天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他已是皇帝,应该没人能管得了他做什么才是,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出格,这不是乾清宫内,不是在马车里面,是在外面。
可他快憋疯了。
为什么他想喜欢个女人都不可以呢?
怀袖跟着他走了几步,跟不上他的脚程,实在是忍不住,轻声道:“你走慢些,我膝盖疼。”
萧叡就把她打横抱起来前行,怀袖只得把斗篷上的兜帽戴上,自欺欺人地挡一档脸。
午后的阳光已然薄弱下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玉兰、梅花开得正好,亦有几种耐寒的牡丹也含苞待绽。
花丛之中,簇拥着一尊神女冰雕,在日光下,如玉如晶。
雕作怀袖的等身高度和尺寸,准确的说,应该是她离宫前的尺寸,她一场病后,已没那么丰腴饱满了。
她见到这座冰雕,心下茫然一片。
萧叡的父皇曾为她的宠姬做过这个,可是,那位宠姬被皇后害死,他落了两滴泪,转头便有了新的爱妃。
感动不起来。
御花园的宫女和妃嫔都被驱散,只剩此时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萧叡不去看冰雕,只看怀袖的神色,她的目光还是那样冷,冷得他的心都要结了冰。
烟花如此,冰雕亦如此。
他想重温鸳梦,怀袖却一直兴致乏乏,好似只有他一个人在为少年时而遗憾。
萧叡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呢?不好看吗?十六岁那年,你不是与我说冰雕很美吗?”
怀袖正站在自己的冰雕旁,冰雕被阳光照到都会融化,她却像是雪落在上面也不会融,一字一珠地说道:“好看。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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