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笑道:“可不是!是我女儿!”
对方遂喜不自禁,恨不得把这个惊天撼地、风光荣耀整个家门的大好消息讲给整个苍溪县的老百姓听。“她选上了秀女,选上了秀女!……袁大夫,您说说看,算起,咱们整个苍溪县这回,一共有多少采女被送去甄选、为新皇陛下扩充后宫;可是经过上面层层把关,又经过种种筛选,到底能够留下的,最后又有几个姑娘呢!我女儿选上了,哎!阿弥陀佛,马上就要当妃子了!……袁大夫您说说,这是不是喜事一桩?我们祖上,一定是给菩萨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了!”
“……”
蔻珠的嘴角笑容刹那尽失,一会儿,又浮现出来,面皮僵硬,笑道:“是啊,是好事儿呢,真是恭喜你们一家人了。”
一顿,“那么,您老人家这是来……”
老妇人一边喜笑一边叹:“哎,说起我家那闺女啊,人长得美,她那面皮儿我是不担心的,性格脾气也不担心,就是身子骨太差……啧,我是想,在您这儿讨几个方子,悄悄托付人送进宫里去,让她调养调养,如果,真当上了皇帝陛下的妃子,得尽快怀上个龙种,就真是太好了……”
蔻珠表情复杂,还是微微一笑:“老人家,您女儿身子情况,那您先说说,我得到底能不能……”
只听“啪”地一声。蔻珠顿时吓了好大一跳。
忙回头,却见儿子李汝直把手上的那本《论语》书重重一合,面无表情,拿着从椅子站起。
然后一撂大厅帘子,头也不回钻内院里屋去了。
老妇人惊诧道:“呀!令公子这是怎么了?”
就好像她在这里说错了什么天大的话似的。
蔻珠忙道:“没事儿,可能就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吧。”
———
“母亲,我想,我现在已经把什么都想通了,也想明白了。”
晚上,蔻珠正后院忙碌地晾晒衣服,一愣,忽转身回过头,儿子汝直表情复杂、闷闷朝她走来。
蔻珠放下手上的东西活路,忙赶紧地笑道:“哟,臭小子,你想明白了什么。”
“母亲,我能和你坐下好生谈一谈吗?”小小少年迟疑着,又说。蔻珠点头。
母子俩遂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月光洒满院落,母子面对面地,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蔻珠眼神开始恍恍惚惚,儿子长大了,这是她对他的首次惊讶发现。
虫声唧唧,汝直双手托腮地坐着,少年老沉,望月叹着气,说道:“我记得有一年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天上的月亮比现在的还圆还要白。那天是个河灯节,有我,有母亲,有爹爹,我们一家开心地玩乐在一起……父亲抱着我,举着我,让我像骑马似地骑坐在他肩头,他带着我一路跑着,而母亲您呢,也跟在我们身边跑着笑着……那天,我真的是太开心幸福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会做这样相似画面的美梦……”
蔻珠喉头哽咽,抬袖轻轻去理儿子的墨色鬓发,“小直,快别说了。为娘一直就知道你心里很苦……你是个好孩子,好到,常常让我恨自己,为什么大人做错事,要让你来背负,感觉我不配拥有你这么好的儿子……其实,我和你爹爹之间的关系,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李汝直道:“母亲!到底有多复杂!为什么三言两语您就不能说清楚呢!”
蔻珠沉默不语,不知该作何解释回答。
李汝直又道:“您和爹爹,就真的没有一点复合的机会可能了吗?”
他眼里闪着光,直直望着蔻珠。
蔻珠叹了口气,摇摇头,轻轻拉着儿子的手,拍着,说道:“小直,这话,阿娘其实一直就很想跟你说的。但是,一直觉得你还小怕你听不懂,现在,我就跟你说吧——我和你爹爹之间,横隔了太多太多的裂缝。这些裂缝里,有阿娘对他的心灰意冷,有太多的不信任,有时光岁月拉长了的陌生、遥远、和早已疏离的隔阂感……算起,我年轻嫁给他时才十几岁,后来,和他分离,也才二十来岁;总之,我和你爹这辈子经历了太多太多不愉快的东西,而现在,娘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日渐地也看着老了;而你爹爹,他竟又成了皇帝……”
“小直,还有句话我也一直想跟你讲,当母亲和父亲两个人,共同创造了一个小生命,也就是你——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你和你父亲是一层关系,你和我这个阿娘也是一层关系,至于我和你父亲,我们之间有什么,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这关你不着。我和你父亲关系纵然再有隔阂不好,也不会影响到,我爱着你、他也爱着你的事实,对不对?”
李汝直苦笑:“是么,他很爱我吗?”便摇头,“不见得。”
“……”
李汝直又道:“娘,你也别说了!我今天,想和你谈,就是想告诉你儿子也想通了——你,尽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你的人生,不该被捆在任何人手里,应该是掌在自己身上;儿子不孝,之前,是我多么愚蠢地想一直捆着你绑着你,逼迫你和爹爹好……对,您说得对,我们三个人,虽看似一家,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自由。”
他站起身,拍拍袖子,云淡风轻笑道:“娘亲,真的,我真的是想通了,您放心……我觉得我很幸福,因为,您一直是爱我得。至于爹爹,他,他……”
他眼神里渐有失落:“或许,我也是该想明白的,谁叫他现在竟成了一个皇帝呢。我不能要求一个帝王——他本该是万民之父,却独独只要我这一个儿子……对,我可不能要求得太多太多。”“人生,可没有那么多完美的好事儿会降落在我的头上。”
对父亲,不管如何,他始终还是崇拜感激的。
时光,仿佛永远也停止定格在那些年幼弥足珍贵的岁月,一个宽阔伟岸的身影,是他把他亲自带大。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甚至为了他,宁愿受胯/下之辱,遭受多大的磨难。
李汝直慢慢合上睫毛,仿佛终于愿接受一个事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想必父亲和母亲,同样,也只能选择其中一个。
蔻珠潸然泪下,语气不忍,叹道。“儿子,你真的长大了。”
懂事早慧得令她心痛。
第八十四章 加更赠送9.24
很快就是端午将至, 热浪醺人。
苍溪县有一闻名遐迩的风景湖,又叫芙蓉潭。
其景真应了词上那句,“翻空白鸟时时见, 照水红蕖细细香”。
湖上中间凸隆许多小岛,岛上四围, 全都是莲叶无穷碧绿, 烟水浮波上含笼着一层层迷离障眼的纱。
岛上又修几座精致别样的小木屋, 以方便游人来赏景玩乐累了休息所用。
天气实在太热太热,蔻珠在岛上一间小木屋里啜着茶,透过雕花的木格子窗, 静静赏着外面的风景荷莲。
“袁大夫。”
“……哦, 祝公子, 您有话请说。”
她听得男子的声音怔了一怔,赶紧放下手上青瓷茶具, 点头,微笑礼貌以示对方。
对面坐着的同样三十岁左右锦服玉带男子, 是的, 正是那祝睿。
祝睿长相气质温润谦和, 举手投足, 耐心, 彬彬有礼, 斯文俊秀,又给人一种春风扑面的感觉。
“是这样的, 在下想,能不能唐突冒昧问一句,以后在称呼上,我能直接叫你一声蔻珠吗?”
“……”蔻珠微愣。
男子又笑, 依旧那样随和温暖。“叫你袁大夫的时候,总觉得听上去很生分,我希望,在下和你以后不单单是一个医者大夫和病患家属的关系?”
蔻珠也微笑了。“随便吧,祝公子愿意怎么叫,都可以。”
“那谢谢。”
他很有礼貌地说,这下,眉眼瞳仁里的笑意更加显得人很温柔、如沐春风了。
儿子同意了,就此表示支持愿意让母亲去大胆追求自己的人生自由与幸福,而蔻珠,也总算跨出那一步,三想四琢磨,也内心里认可,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多一点选择与自由。终究媒婆不停催促下,答应和这姓祝的年轻鳏夫多接触试试。这片芙蓉潭,水域辽阔,荷叶田田,到处都飘溢着令人清爽无比的十里荷香。
阵阵湖风吹着小木屋檐下吊着的风铃挂牌,声音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男子牵袖给她一边斟茶,一边微笑解释:“这儿是我们苍溪县最有名的鱼米之乡,说起,咱们整个县城不仅盛产茶叶,还有寸苇寸金、铁杆庄稼说法。你瞧这片湖,不仅盛产着很多不同品种的鱼,像什么鲂鱼、鲶鱼、乌鳢、青虾、河蟹,都是鼎鼎有名的,周围附近的芦苇也是有好几十万余亩……在下忽然是想,把这些芦苇让人加工成苇箔,或者用来造纸,做成各式工艺品,每年都有不少的利润可赚。”
蔻珠遂边喝茶问道:“这么说来,这整片湖,也是你的?”
祝睿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商人就是这么俗?三句话不离开本行?”
他忽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蔻珠便笑道:“这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