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玉便问:“什么情况?”
蔻珠回头,继续盯着那人群中的一对年轻夫妇。“男人以前大概脾气不好。”她叹:“那会儿应该是事业上受了什么挫折打击,做生意失败被人挖苦了羞辱了还是什么……便成日里酗酒赌博,不务正业,好好的一个妻子,尽心尽力服侍劝诫他,却成了对方的发泄出气筒,把对方折磨得生不如死。”
李延玉整个胸口都缩紧,身体四肢如坠冬日冰窖。他声音艰涩,低哑地问:“那你又怎么看?”
蔻珠没回答,表情复杂冷盯着他,仿佛早已经把对方看透看穿。
脑中是方才之前被那西域老婆子催眠时,眼前闪过的一幕幕画面。
“男人动手打过妻子。”她声音冷寒,说:“这样的男人……你呢,又怎么看?”
李延玉视线眩晕,甚至开始出现耳鸣,头痛欲裂,像有人拿着斧头劈他砍他。“我看,我看他现在已经后悔醒悟,瞧,你瞧!”
他很激动兴奋,一只手捉着蔻珠柔弱肩头。“他都不是给妻子跪下求原谅了吗?这不你看,很多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蔻珠冷冷道:“是吗?”把肩头微微一闪,又往人群中间走两步。
儿子汝直眼睛似懂非懂,一股茫然,扬起小脸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看着看着,又像是看懂了一些什么。
蔻珠走向那憔悴不堪的可怜妇人身旁,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张白手绢轻轻递给她。“别哭了,快擦擦你的脸吧。瞧,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小镇这样佳节碰面,那妇人乍然见了蔻珠也不意外震惊,像抓住溺水过程中最后一根稻草,抱着蔻珠,借她的肩头靠着不停哭:“袁大夫,袁大夫,你听见没有?你快看,他们这里所有人都在说我的不是——就像,就像都是我活该!我若不肯吃回头草,我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凭什么!这是凭什么!”
然后又不停哭。
蔻珠温柔地点点头,说道:“是啊,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我理解的。”
那妇人抬首一惊,“袁大夫,你。”
李延玉这一刻五脏六腑都像被刀绞碎的痛楚与难受。迟来的深情比草轻贱,这是他亲耳听见的。
蔻珠的声音很轻很淡然,一字字一句句,自戳他心窝子,仿佛走到一个绝境,前面是悬崖,后面是魔域,四面八方,已经没有路可以再走了。
蔻珠用手轻拍拍那妇人的肩头,对他丈夫道:“我看,你还是起来吧,这位相公,你现在这样子,不是让她更难堪不好受吗?你如果是真心像您说的,后悔从前所做错的一切,那么,就该成全,懂得去放手,而不是这样子……尤其这么多人,太不好看了。”
“……”
李延玉轻眯双眸,环视四周迷离的夜色与星光灯火。
他儿子还拉着他手,不停摇着他。“爹,爹,你怎么了?怎么了?”
李延玉整个灵魂都要被咬碎了,身子仿佛怎么稳定都在颤抖不停,个子高高大大的男人,这一刻,竟像是被人刚刚踩了一脚的棉球。
踩扁了,压干了,就再难支撑膨胀起来。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把儿子小手紧紧拽着。儿子惊呼一声,“爹,爹,你又捏疼我了!”
他这才慌乱一惊,赶紧给儿子抱起来,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咱们走吧。”
也不知怎么挤出的两句完整话。“蔻珠,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快回去。”
伸手碰碰蔻珠的肩,蔻珠回头,抬首一震,自然触目对上的,是男人那双无援绝望、死寂沉沉般的深黑瞳眸。
第七十四章
军营中, 陈总兵这天和李延玉发生一场争执。“我还是建议,得把这人放了。”
又一次匪蔻交战中,陈总兵引十万大军去攻打桃花寨。寨子没攻下来, 两败俱伤,然而很有幸的是, 他们捕获了桃花寨的大寨主简槐。整个作战排兵计划布阵, 自然是李延玉谋略得当。过程简略不述。陈总兵黑面上着实洋洋得意, 这可是打了数年的仗,第一次如此获胜,俗话说, 擒贼先擒王, 既活捉了匪寇的第一把手, 桃花寨的寨主、人称白衣秀士的简槐,故而因此, 陈总兵想的是,令那些匪盗们投降, 便很简单轻松了。
简槐被人五花大绑, 正捆在军营某牢房被很多士兵严加看守, 三天都已经过去了, 然而, 还是没有敌方任何前来缴械投降消息。陈总兵给的期限, 就是三天,已经发了最后一次通牒, 若再不带兵来降,便将简槐凌迟杀而诛之。
李延玉去牢房看过那姓简的男人几次,只见年纪三十四五左右,天庭饱满, 唇方口正,眸姣姣似朗月明星,身长七尺,皮肤显白,微胖身材。桃花寨如今据说有三位当家,内部分化争斗也很激烈。李延玉明白,三日不来,说明那寨上的其中两位当家已经放弃营救。陈总兵如此自信洋洋得意,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是把他放了吧!”所以,他这样说。
“放了?”陈总兵挑着浓黑粗眉,正喝茶,险些呛住。
“我想的是,目前最好形势便是招安抚顺!而这简槐,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李延玉冷静逐一分析。陈总兵瞬间脸黑变成了碳,说道:“不行!绝不行!咱们好容易捉住的贼头子,就这样给放了?”
还暗示李延玉是不是脑子有病,为着这事,两人差点没吵一下午。
李延玉却到底没依他,趁着下午天近黄昏,陈总兵也打瞌睡去了,李延玉背着手,身穿铠甲军服,走到那所关简槐的牢房中。支开所有看守士兵,忽然给他亲自松了绑。
简槐脸上身上到处血迹,鞭痕累累,看样子,已经被我方折磨得奄奄一息。他遂一惊,抬头,见来人竟给他松绑解绳,有些不可置信轻眯眼,看着面前的李延玉,猜测他在耍什么花招。
李延玉缓缓开了口,边给他亲自松绑边微笑:“我已经为壮士备好了一匹上等烈马,马上有些干粮和水,然后我便帮你引开他们,你趁此逃走。”“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放我走?”那人目光警惕戒备。
李延玉倒回答很自然轻松:“我早听闻过壮士大名,你当年因错杀一名贪官污吏而被朝廷四处捉拿,东躲西藏,最后不得不落草为寇——想来,你也是逼不得已;而且,我还听说,你为人极其仗义,专爱结交天下好汉勇士,闻名江湖,能文能武,是世间难得少有的英雄。”
那人目光还是警惕戒备。
李延玉又道:“其实,我和壮士一样,咱们成日里打打杀杀,拼得你死我活,可为的到底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天百姓,除暴安良?既然,大家目的都一样,又何必你死我活,刀剑相拼。”
简槐疲惫笑:“你想劝我?放我走的目的,无非就是打感情义气牌,想令我乖乖地接受朝廷招安。”眼神流露,算了吧,你们别痴心做梦!
李延玉倒不跟他多说:“壮士你到底走还是不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呆会儿,说不定就后悔了?”
简槐想了想,深吁一口气,趔趔趄趄,带着满身的伤,复杂看李延玉一眼,给他拱拱袖,以示谢意,便顺着李延玉指示方向,极快翻身上了马背。
李延玉忽然道:“等等!壮士,请往这边走。”
简槐豁然脸色大变,把身子一侧,有个刺客,直直竟往他这边行来。那刺客,作士兵打扮,蒙着黑面,几番交手。李延玉急忙抽腰间佩刀上前,也和那刺客拼起来。
“壮士赶快走!莫再被人发现了。”
李延玉这里一边和那刺客拼,一边护送盗匪头子简槐,简槐深吸了口气。他自然明白了,应该是桃花寨里的人——想趁此置他于死地。
李延玉和那刺客拼了好一会儿,如此,惊动帐中许多打瞌睡的士兵,眼见那简槐已彻底逃得干干净净,刺客自知抵不过,也赶紧连忙乘马逃脱。
一大堆士兵围上来:“李参将?李参将?”
李延玉佯装勃然色变,捂着胸窝子大惊慌道:“不好!有人已经把简槐救走了!”
……
李延玉这日晚上自然又受了伤。
军帐中,陈总兵气得直砸杯子又摔东西,“这帮没用的废物,连个犯人都看不好!”
军医给李延玉包扎:“呀!李参将这次可伤得不轻啊!千万不可乱动弹,我这给你包好了,就要好生休息养伤才是。”
伤在距离心脏要害处两寸多宽,自是被那刺客所刺重,当然,他这一受伤,陈总兵这边人自然对他私下放走简槐一事便少了很多猜疑。
诸事不提。
军营四周,布满岗哨,陈总兵此人一向防心重,故而因此,这天晚上,出了这等事,加之简槐被刺客救走,之后便下令越发防备之周密,水泄不通。
一只飞蛾在营帐案台飞来绕去。
李延玉单手捂着心窝子,闭目休憩片刻,气喘吁吁,俊面煞白,到底撑剑强站起来。
一小兵赶紧搀道:“哟,李参将,这可使不得,你不是又要回去吧?”
李延玉和这小兵交情甚深,倒是坦诚:“本将要赶回去看我妻儿,今天晚上,还得麻烦你帮我置置夜。”便把袖中一锭白花花银子往小兵手上掷过去。小兵道:“李参将,说实在的,我帮您置夜也没什么,您给不给银子都无所谓。但是,您真的不能走啊!你身上那么重的伤,可不比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