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於期瞄了眼窗外,外面风雨交加,偶尔夹杂着雷电……
“雨势确实不小。快入夏了,像今夜这样的天气自然多些……王上是不是觉得雨声太吵?属下去把窗子关起来吧。”樊於期起身去关好窗,回来时只见嬴政目光空洞,嘴里似乎喃喃着什么。
樊於期走到跟前,方才听见他说道:“先王抛弃我和母后的那一天,便是这般大的雨,那天是我的三岁生辰,早上天气还很好,他抱着我逛集市,给我买了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后来我看中一个糖人,先王身上的钱不够了,便带着我回去取。我在家门口看到了吕不韦的马车,先王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他要出去一趟,回来就给我买糖人。我等啊等啊,没有等到先王,只等来一群赵国人。他们把整座宅子封锁了起来,我害怕极了。再后来,我们被赶了出来。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母后、还有你,我们三人流落街头,又冷又饿。后来母后告诉我,我才知道,我和母后不过是先王用来金蝉脱壳的诱饵,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那些年,母后和我受尽了别人的欺凌与白眼,他们都嘲笑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经常对我打骂。直到丹儿的出现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陌生人愿意真心待我好,后来我想通了,觉得先王弃了我也没什么,至少我还有母后,可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王上,太后待您是真心的!”樊於期连忙开口,他就知道嬴政说着说着便会把自己绕进去。
“真心?或许吧。可跟吕心和吕念那两个孩子相比,母后的这点真心又算得了什么?母后心心念念的只有吕不韦一人。我以前一直以为,母后在生先王的气,所以也就连带着不喜欢我。可我现在才发现,我不过是一场阴谋的附属品,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可怜虫罢了。那些赵国人说的没错,先王抛弃我没有错,母后不喜欢我也没有错。错的是寡人啊!或许……寡人就不应该生在这世上。”
说这些的时候,嬴政没有愤怒、没有难过、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活似一个提线木偶,只有眼睛和嘴巴在动。
樊於期忍不住打断嬴政的话,这亦是他第一次冒着以下犯上的风险,只是不愿看到他誓死追随和效忠的少年继续这般自我折磨下去:“王上,不要说了。这些早就过去了!您现在是大秦的王,迟早会成为天下之主……在不久的将来,列国将无不对您俯首称臣!属下书读的少,却记得孟夫子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王上幼时漂泊无依尝尽人间辛酸疾苦,又何尝不是上天给予王上的历练?玉不琢不成器,成大事者,必先经历一番磨炼。王上今后必会放眼于这泱泱九州、四海八荒,所经历的磨炼必然会大一些、难一些。属下只希望您勿要再沉溺于过去;属下一生之所愿,唯有王上能够心愿得偿,长乐未央!”
“上天之意……天下之主……樊於期,你放心,我不会自此消沉下去的。”嬴政嘲讽地笑了笑,接着缓缓闭上双眼,仿佛真的累了。
他不会消沉,也不能消沉,进一步若是刀山火海,可退一步又焉知会不会是万丈深渊?
须臾间,许是雨疏风骤,烛火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不断摇动着、跳跃着,最终像是耗尽了心力一般慢慢熄灭。
黑暗中,嬴政骤然睁开漆黑深邃的眼眸,狭长凤眸衬着他的一双剑眉少了几分刚烈英武之气,反倒多了些许冷冽与阴晴不定。
手掌渐渐攥紧,少年的唇角勾起一弯弧度:“权柄、江山、荣耀……寡人势必要将这一切悉数夺回!”
第67章 荧惑守心
雨还下个不停。
宗庙里, 嬴政静静地伫立于牌位之前,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
面前那些牌位从立国者非子到秦庄襄王, 总共不过三十余——他们之中有人或荣极一时、或死于非命、或英明神武、或庸庸碌碌、或丧权辱国、或称霸一方……
嬴政看着眼前先祖的牌位, 不知待自己百年之后, 后世又当如何看待他。
樊於期的步伐渐行渐近, 铿锵有力……
嬴政抽回思绪,动了动唇:“何事?”
“长安君的侍妾于昨日诞下一名男婴,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他们母子迁往樟苑。那里地处偏僻、少有人往,一来不至于惹人注意,二来距德仪宫也不远,方便照料。”
嬴政听完,微微点头:“辛苦你了。”
“王上何出此言, 此乃属下职责所在。长安君一事虽然遗憾,但他的骨血得以保全, 想来他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讲到这儿,樊於期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长安君的侍妾求属下给王上带个话, 说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父亲, 可按规制,她自己出身低微,无法给孩子取名,所以希望王上能给这孩子赐个名。”
嬴政略一思忖, 开口道:“成蛟因我而死, 他的孩子我会视如己出。既是个婴孩,便叫做‘子婴’吧。”
说完, 他目光一转,重新看向那些牌位:“樊於期,你看这里供奉的都是嬴姓先祖的牌位。寡人以前每年都要前来拜一次,今日回想起来还真是讽刺!拜来拜去,连是不是一家人都不知道……你也觉得很可笑,对不对?”
樊於期眉梢一跳,连忙劝道:“王上,先祖灵位之前,切不可妄言呐!”
嬴政似乎不以为然,转而问了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八。”
嬴政双手负于背后,转了个身面向樊於期:“算了算,荧惑守心的天象也差不多该来了。”
樊於期微怔,随即会意,立刻单膝下跪,眉目低垂:“属下明白了……”
骤雨初歇。
天黑沉沉地压下来,风摆树叶,似在预示着一场更加黑暗惨烈的争斗即将到来。
夜空中,无星无月。
嬴政依然站在宗庙的那一排排灵位前,只身孤影,一言不发。
夜风将那扇存在了百余年的殿门吹开,“吱呀——”一声怪响,一抹黑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像是蛰伏于夜色中飘忽不定的鬼魅。
随着宛如黑猫一般无声的步伐,黑影渐渐逼近立于牌位前的年轻君王。
在离对方几尺开外之时,那影子屈膝跪地:“奴才赵高,参见王上。”
嬴政徐徐转过身来,自上方幽幽望着面前跪地之人,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穿着纯黑色外袍的后背和低垂的头顶。
“抬起头来。”嬴政居高临下道。
赵高依言抬起了下巴,眸光却不躲不闪,自下而上移至于君王平行。
“你化名‘荧惑’潜伏于嫪毐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想必对他,甚至对吕不韦都相当了解。寡人且问你,当日寡人欲借章台宫宴除掉嫪毐,是你将消息泄露给他的,对吗?”嬴政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但谁也无法笃定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究竟只是普通的提问,还是包含杀意的质问。
“奴才斗胆问一句,王上当初是否有十足的把握将嫪毐挫骨扬灰?若没有,倒不如让奴才顺水推舟,以此获得嫪毐的信任。”赵高并未否认,而且看起来并不紧张,也丝毫没有被君威所慑的样子。
嬴政冷冷地开口:“你将寡人的计划泄露给敌人,还敢摆出一副邀赏的嘴脸?!”
赵高咧唇一笑,深褐色的瞳孔内映出君王冰冷的眉目:“王上若想要奴才的命,奴才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又怎会在此与奴才多费唇舌呢?”
见嬴政未有回应,赵高继续说道:“依奴才之见,吕不韦才是王上真正的对手,而嫪毐只不过是他身边的一条狗。对付一条狗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再好的计策也只是下下策,下下策不如不实行。”
嬴政冷哼一声:“跟你说话倒是方便,不用拐弯抹角。”
赵高笑了笑:“奴才一直快人快语,还望王上莫怪。”
“你倒是惯会揣度人心,那你现在不妨猜一猜,寡人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荧惑守心,主君王大凶或亡国之兆。王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启用此暗号。恕奴才妄言,王上是准备要放手一搏了。不过,奴才以为现如今并非王上动手的最佳时机。”
赵高话音刚落,嬴政剑眉一挑:“哦?说说看。”
“嫪毐被调任雍城令以来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比从前更加肆意妄为,贪赃枉法、滥杀官吏、鱼肉百姓,无恶不作。雍城一带民不聊生,坊间皆口口相传着这样一句话——雍城已成‘毐国’。”
听了赵高的陈述,嬴政不由得冷笑:“吕不韦也不管管?”
“一方面鞭长莫及,另一方面对方羽翼渐丰,怕是不那么好管了。吕不韦尚且都难以做到的事,以王上目前的实力恐怕……”赵高只说到这里,至于嬴政会作何决断,那就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了。
“毐国?”嬴政半眯起凤眸,唇边扬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正好,不久之后寡人便要及冠亲政,届时便前往这所谓的‘毐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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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踏着月色前去甘泉宫送药以来,姬丹便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嬴政的情况。然而除了从樊於期那儿得知嬴政的身子已无碍,此外一切皆无从知晓。
其实,她更在意的并不仅仅是阿政的身体,虽然对方抱恙的细节和缘由暂时还不清楚,樊於期对此亦守口如瓶,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事与阿政的母亲赵姬有直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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