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愧疚过的,对吗?但你所有的愧疚最终平静下来的方式,都是一遍遍逼自己去想,你母亲要杀你,你与她疏远是理所应当,对吗?可我现在告诉你,从一开始便是算计好的,她的杀意远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但是你那些年的行为逼得她无数次愧疚不敢面对你百般挽回却依旧看不到任何希望,以至于她心如死灰后无所寄托,所以那个国丧期里怀上的孩子她不愿意打掉,整日里又那么重的心思,便是没有落胎药,她自己也活不长。江怀璧,我们在其中只起推波助澜的辅助作用,而将她一天天,一年年,一步步推向深渊的,是你。”
她脑中嗡的一声,耳边只无数次回响同一句话: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的,是你……
是她。
她已几乎感受不到身边任何事物,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揉作一团,幻化成迷奇的光晕。她两脚发软,站在虚无缥缈的幻镜里,不能动,不能想。后来又有一阵一阵的麻木从四肢传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张问一直盯着她的神色,不免还是带了些许怜悯。她大口呼吸着,在春夏之际已大汗淋漓。他自己是知道的,庄氏生她时身子就不大好,从娘胎里还指不定带了什么毛病。
沈迟在张问再一次开口之前先行动手,伸手直接将她敲晕,整个人软绵绵地躺在怀里,苍白的面色令人怜惜。
此地不宜久留,他抱着她转身便要走,却被张问叫住:“这事情还没说清楚你就这么急着要走,指不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呢,或许我明儿个就死了,那些秘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生都糊涂地活着。”
沈迟步子顿了顿,终是将她交给木槿先送回江府。这些事他自己还是得心里有数,以后才好应付。且看张问这架势,必然没有那么简单。
除去江怀璧有关的那些问题,其余便都好理解了。
庆王在不停地想方设法让景明帝注意到她的身份,以便将江家控制在手里。但他没想到,最大的变数居然会是朔雪长生。如若一开始就没有朔雪长生,景明帝不会对江怀璧放心,也不会对江家放心。但其中代价之大,只要江怀璧一个人最清楚。
“最开始算计江庄两家,是为将朝中的重臣换掉,却没想到,最终的重点居然都放到了江怀璧身上。她成了最核心的人物,身上背负的除了江家,还有庄国公府。这一点她应当很早就认清了,按理来说也没有能力改变。我想,这背后是你吧。”
沈迟也不否认,出声解释:“我与代王是一体的,自然事事要为他着想。如你们所想,魏家一事我插手了,你们当时的目的远不在魏家,还牵扯到了庄国公府。当时正处于国丧期,魏家连带着庄家都出事,难免会牵连到江家。若是我不插手毁掉你们所谓的构陷证据,那么庆王此刻早就坐上皇位了。”
“我们几次挑起又按下立储之事,但最终都未曾达到目的,背后也有你的手笔吧。”
“是。太子能牵连到的人和事可就更多了,我要做我的大事,就不能让京城大乱。”
张问倚在墙边,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半晌轻笑一声:“何必呢?口口声声说为了自己,可这其中牵连到她的,哪一桩是实实在在为了你那荒唐的理想?江怀璧生来聪慧,你背后为她做的这些事,她即便知道了,也未必全信,你要是说出来,这疑心你可就解释不清了。简重说过,她从小自尊心强得很,又有主见,让她将自己相信的东西全部推倒,责任全都压在她身上,日思夜想下去还不得把自己逼成疯子。因为庄氏的事,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你们这一路,艰难是真的艰难,连个终局都没有。”
沈迟神色倒是轻松,他从不担心这样的事情:“阿璧是我的枕畔人,我自然最了解她,这便不用你担心了。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她还是能分辨得清的。你这话中有多少夸大成分,有多少是刻意激她,我能看出来,清醒的她也能看出来。”
张问长长一叹:“那样一个清醒沉稳的她,你难道就不觉得这是她的一种悲哀吗?”
沈迟不说话了。
这也是他最心疼她的一个地方。
因为清醒,因为理智,因为沉稳,她坚强得让人心痛。万事都看得透彻,也都化作虚无。她连耽于情爱,沉溺感情都做不到。人有七情六欲,可她偏偏要克制住。离了那些牵绊,变得冷漠无情,而后世界极端化,非黑即白。
他倏尔笑了,连张问都不禁愣住。
“张先生,您错了。你用的是青古山人的摄心术,自以为如此便能控制住人,可你大约不知道,除却你和丁瑁之外,我也算是青古山人的关门弟子。”
“这世上,情与爱从来不是牵绊。无情之人将自身束之高阁,以逃避求得一时安稳;有爱之人置身红尘之中,用善意换得万世长久。你们算计成功的一点,大概就是断了江家长房的嗣子而已,而这世间延续记忆的方法,从来都不只有血脉。”
所有的疑惑至此便都解开了。沈迟不再看失魂落魄的张问,径自转身离去。他完全不担心如何对她解释,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怎么做的就怎么说,她对他从来都是信任的。
他的步子很急,他要回去寻他的阿璧,他渴求一世的妻子。
他要给她一场盛世大婚,要给她一个家,还要在以后的道路上与她十指相扣,风雨同舟。或许以前有遗憾,但没关系,他将用一生向她阐释爱的意义。
第345章 花嫁
景明七年四月十五, 两人大婚如期举行。大乱过后的京城显得平静许多,又恰是春暮夏初,万物生机勃发。今春雨水多些,前几天方落了场桃花雨, 满城芳菲尽数褪去铅华, 枝头已逐渐郁葱。
沉江两家恰在此时结亲便尤为热闹起来, 除却两家门楣皆高外, 还是因着皇帝也格外看重的缘故, 两府门前顿时宾客不绝, 门庭若市。
相比较上一回的大婚,这一回江怀璧起得更早些。寅正十分起来梳妆时她在模模糊糊地想着, 沈迟那边的准备和礼节她倒是更熟悉, 这边忽然换了妆容,一时间还真有些不适应。
沐浴过后是梳妆打扮,一群丫鬟婆子围在房里, 人虽多但忙起来却是秩序井然。她自己一向不大懂什么胭脂香粉,只能任由她们摆布, 偶尔一抬眼自铜镜里看到木槿立在一旁微微笑着,眉眼间都是欢喜。
江家已出嫁的姑娘初晴已于三日前抵京, 此时正立在一旁,时不时帮个忙。江初晴当年的婚事是陈氏一手操办的, 夫婿是河京吏部三品侍郎, 前途无量。江初晴出嫁已有四年多, 如今膝下有一对双生子,日子也幸福美满。
待面上梳妆完毕,江怀璧才有机会开口问:“阿晴可知道大哥如今身子如何?”
江初晴将目光从铜镜移出来,浅笑道:“母亲说兄长今年身子比往年都要好, 平时出个门都没什么问题了。我自沅州走时,兄长还念着大姐姐呢……”
江怀璧想起数十年被困在小小一方云鹤居的江怀远,眸色暗了暗,没再说话。大哥一直最向往的外出云游,最渴盼的庐山,兴许还有可能。
戴上凤冠的那一瞬间她心底暗暗惊了惊,似是没想到会那般重。凤冠上嵌了珠宝花、翠云翠叶和博鬓,竹丝为骨,花丝点翠,镂空錾雕,珠光宝气鲜艳夺目。
微一垂首,入眼皆是灼灼红色。真红的大袖衣、红裙,金线勾勒出四合如意云纹,前后襟和两袖绣了吉祥八宝和花卉一年景,霞帔绕过脖颈,披挂在胸前,销金大杂花上绣有云霞鸳鸯纹,下垂金坠子穿于袍服之外。
她有些出神,恍惚了一瞬,随后红盖头已覆上来,眼前的光景顿时暗下来。她呼吸微滞,随即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她垂首只能看得到脚下的红缎绣鞋。木槿在她右手边,低低唤了一声“姑娘”,安慰她别慌。
出门的那一瞬间她步子顿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看,却忽然想到不能了,顿觉怅然。墨竹轩里二十余年,有太多太多的回忆。
一路行至前堂,前来途中一路熙攘。身旁簇拥着的人不少,俱是笑语盈盈,有小姑娘声音清脆如春日黄莺,亦有妇人出言温和款款,所言多是祝福之语。可她自己,身旁却已再无母亲相伴了。心绪暗暗低落片刻,并未有人察觉。
沈迟已入了前堂,对着江耀庭以及庄氏的灵位稽首敬茶。
随后江怀璧被引领着步入正堂,两人向江耀庭叩首拜别,俯身时已热泪盈眶,再起身泪已自盖头中滑落,一滴一滴落到地上。那句女儿拜别含混着哽咽,不成章句。
堂中众人原都是喜气盈盈的,看到此景也都难免眼眶一热。
临出门时,江耀庭忽然从上首离座,听得出来脚下步伐的急促。她止了步子,听到父亲低低唤了她一声:“怀璧……”
她心底一酸,再不顾及什么,回身跪倒:“爹爹!”江耀庭将她抱住,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爹爹,记忆里从来都是恭顺有礼地一声“父亲”,沉稳持重。
他怕弄花了她的妆容,只片刻后将她扶起来,局促地先拿了帕子塞到她手里:“今天可是我怀璧的好日子,别哭,父亲母亲都为你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