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计划里一大部分其实都是代王在出其不意情况下破坏的。比如秦琇,我想着,应当是他动的手吧。庆王既然得了遗诏那么些年,又是在那等关键时刻,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意外。遗诏出问题是你当日告诉我的,后来我便想,能够令庆王都措手不及的,定然是他意想不到的人物,背后大约也就是代王了。”
“这局其实很早以前就出现漏洞了,只是我虽意识到了,却也无可奈何。纵使景明帝当时有再多谋划,但与已暗中筹谋数十年的庆王相比,哪里会那般轻易打倒。最大的变数就是代王。岁岁,我执意出城那一晚,你后来说你有打算,除却诱庆王的军队入城以外,还是与代王有联系的吧。”
“我是后来才知你本也没有要争皇位的心思,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吸引景明帝的目光而已。他将注意力大部分放在庆王身上,额外还需要时刻警惕你。你前期是为了给代王打掩护,后期故意激怒他是为了让他迅速失去理智,譬如他换掉章秉则那一次,对我动怒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暗中不停地激怒他。所以他能够受到重创,你也能暗中顺理成章地拥护代王。这条路是你的退路,也是沈家的退路。你早就卷入这个局里了,但在景明帝看来,你与庆王毫无干系,只是想看着他们两虎相争,然后你坐收渔利罢了。代王看似无所事事,但每一步的推波助澜,都起着相当大的作用。”
话音落了,沈迟默不作声将已温热的水递给她,然后自顾自说道:“你说得都对,我与代王从一开始就在局里,我是他胜出背后最大的功臣。但你错漏了一点,这一点足以占我后来的整个谋划。”
江怀璧轻抿一口,不觉有些疑惑,询问的眼神看过去。
沈迟浅笑着开口:“在不知庆王与代王之局以前,我是有过篡位的念头的。但你说得对,我是异姓,推翻得了一个皇帝,推翻不了一个国家,且我初心也并不是要这天下大乱。你与代王没有交情,大约是不了解他的。但从他这些年的隐忍也可看出,他对景明帝和整个局都看得通透,相比较景明帝,他或许更懂得如何为君之道。刚登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仔细想想景明帝当年的做派,便可知在平静盛世一味地杀伐果断,只会让朝堂人心惶惶。”
她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才道:“代王如今已笼络人心为主,原因也很明确。他在朝中或许原来安插有探子,但远不足景明帝名正言顺登位更得人心。且现在……也的确令有些老臣寒心。”
沈迟却摇摇头:“非也。代王暗中动作且不作评价,但面子功夫的确做得好。无论是原忠于景明帝的老臣,还是叛变后酌情减刑的臣子,他都一并做了妥善处置。这其中很典型的一个例子便是英国公府,只削了爵,降为武英侯而已,仍旧世袭罔替。”
这倒是令江怀璧有些意外。赵家三番五次被推出去,到如今竟还能保全。
“他连秦琇的遗孤都能封了郡主交予他人抚养,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并不斩草除根。也并不怕以后心有二心之人卷土重来,这些摊子他能收拾妥当,且代王世子秦瑜可是被暗中教导多年,可堪大任。”
听他提起代王世子,江怀璧才忽然想起来一事:“代王世子我记着……与景明帝年岁相当。皇室景明帝这一辈名字单字从玉旁,目前在世人员中,秦瑜年龄最大。”
“对,他比景明帝还大三个月。”
江怀璧恍然明白过来:“天倾西北,地满东南。白泽捧书,众玉行衔。星移尘落,朱紫回还……沈迟,我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这几句话的真实寓意。诸位藩王里头以西北秦王与东南庆王势力最大,而后一个倾倒一个满损。秦王被暗中设计献白泽为礼,那不是捧书,是拱手让山河。一直以来以为众玉行衔是为从玉带行之珩,如今想来,当是那一行辈中年齿领衔者,正为秦瑜。星移为钦天监所言星象一事,朱紫正邪一说全由最终胜出者书写。”
接下来不必言说,也知道这几句话究竟从何而来了。代王的筹谋或许没有庆王时间久远,但手段远在他之上。其中牵扯利用了周家、魏家,连景明帝自己都被搅进去,至死不知道真相。
她有些心惊,手中握着的茶杯都有些颤抖。
沈迟将她的杯子拿走,轻叹一声坐过去,将她的手展开细细摩挲抚慰。
“你别太担心,代王与景明帝终究是不同的。”
她情绪略有些激动:“祖父和父亲都同我说过的,他们于朝堂为官多年,又都是御前与帝王打交道最多的,看人自然不会错,只是……”
末了却又有些犹豫,抬眸望了望沈迟,方道:“你日后是仍旧打算入朝堂吗?兔死狗烹,我怕……”
“方才也都说了老太爷与江伯父都看清了,现下也就不必担心这个了。要担心也得看几十年后,那时候境况与现在定然又是截然不同的。你这脑子平时惯会杞人忧天,放心,还有我呢。”
沈迟笑笑,执着她的手,低下头去,两额相抵。她的面色便一点点绯红,眸光一寸寸温柔。
话没说完,他没舍得吻她,抬了头,语气才略微庄重。
“我的志向你是早就知道的。”
“但我们都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自古以来更改祖宗之法都极为不易,新旧之间的撞击势必会在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大齐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由上而下,其中牵扯到太多太多人的利益,腥风血雨半分不亚于王朝更替。”
她抬起头,眸子明亮:“岁岁,我担心你,更敬佩你。你的心愿,是父亲的心愿,亦是天下人的心愿,同样也是我的心愿。我会陪着你,一起走过那些风雨,我们站在一起,永不退缩。”
沈迟亦是心潮澎湃,情急之下手下一捞,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怔了片刻,却没松手,索性转身向内室走去。
她余光瞥见外面仍清明的天色,咬了咬唇便要挣扎。
沈迟却忽然低低问她一句:“……那这时候呢?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我算世俗吗?”
略有些遥远的记忆涌上来。当年她犹豫了,没答话,这些年他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不依不饶就要她说出来。
“算,”她乖乖巧巧窝在他怀里,手紧紧抓着他,俨然一副生怕他松手的模样,信口拈来从心而答,“所谓世俗,尘世是你,从俗于你。”
沈迟一笑,手下微紧。
抱着她绕过屏风,将世俗挡在外面,锦帐一合已不知岁外春秋。
第344章 意义
庆王原与江怀璧提过江家旧事, 但之后大乱中庆王父子皆丧命,也就再没了下文。江怀璧也尝试去查过,但庆王一脉的心腹要么已被处决,要么早被重点监押, 轻易接近不得。
听说张问还在诏狱时她怔了怔, 有些惊奇。张问被石应徽押解回京后, 作为主谋他理应被即刻处决的, 却一直留到现在。她没多想, 也只当是他对代王还有利用价值。
沈迟如今与宫里来往较为密切, 便同皇帝说明了情况,门路先通畅了。只不过江怀璧没想到的是, 皇帝会先召见她。
且遣来的人是齐固。齐固是景明帝的人, 新帝自然不会重用他,怕是还有些别的目的。
这一行沈迟与她同去。江怀璧一开始不大同意,两人虽有婚约, 但毕竟还未正式成婚,这样招摇同行, 怕要招来议论。沈迟却全然不在意,只笑言:“且不说从前咱们如何, 便是这几个月我成天往江府跑,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这情况, 他们哪里还敢来找茬。”她轻叹一声, 只好作罢。
半路上忽然想起来齐固, 她不再看沈迟,侧身掀了帘子低声问他:“陛下派你来,可是另有交代?”
齐固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似在思索着什么。这过了不过一两个月而已, 他整个人相较于从前已憔悴不少,年纪不大但面上已布满沧桑。待景明帝,他是相当忠心的,如今忽然没了主子,这宫里还不知是否有他的容身之地。
看他半晌不答,沈迟也出声道:“陛下如果没有交代,那就是公公你有话对我们说了。”他顿了顿,看着齐固的神色,又问:“是景明帝有话留给怀璧?”
齐固有些迟疑地微微点头。景明帝原来与江怀璧之间的关系不算疏远,其后大乱更是将城门都交给了她,可见还是有几分信任的,更何况……
他犹豫着看了看沈迟,终是开口:“先帝在烧毁重华苑之前,将一样东西拿了出来,一直贴身带着。而后先帝忽然崩逝,这东西却藏在了寝殿隐秘处,我想着,先帝该是愿意交给江姑娘的。”
他自袖中拿出一物捧起来交给她。她欲伸手去接,却不想沈迟已先她一步将锦盒拿到手。
缓缓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和田玉佩。江怀璧眼波微漾,这玉佩她熟悉,恰巧是前年琼林宴上景明帝赐给她的那一块,贺她及冠与殿试高中双喜临门。
但她入诏狱那一日,全身上下官服衣帽尽摘,那玉大约便是那个时候不见的。毕竟是御赐之物,她后来也找过但一直没找到,却不想又回到了景明帝手里。
沈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锦盒合住放到她怀里,放下了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