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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破山河 (少盏)


  刚闭上眼,却听得身侧的人幽幽开口:“孤的荷包用旧了,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给孤绣个新的。”
  她怔了怔,久违的挫败之感陡然占据脑海,让她很有些尴尬。这可不就巧了么,偏撞上这个,倒显得她真是个无能之辈。
  “王上,女红……臣妾也不会。”
  良久的沉默。
  他翻个身,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细微的笑声听起来好生玩味:“错以为王后什么都会。”
  燕妫:“……”
  “得空了找林姑姑学吧。”
  这针线呵,看样子她是不得不学。她也翻个身,背对着背,只答了个“嗯”。终日忙忙碌碌,为立国之事夙夜不懈,何时得空还未可知呢,荷包的事日后再说。
  嗯,日后再说。
  歧国有此岸谷之变,让人身心疲累,大羲又何尝没有。燕妫睡着的时候,女帝正摆置沙盘,连夜召集将领拟攻坚之策。臣子们连熬两夜,个个熬得眼底乌青,女帝也是眼布血丝,却不知劳累的样子。
  这回,谁让歧王触了她的底线。
  先前她欲改易态度文武并重,以休养民生为重,大力提拔文臣大员。今歧国乍然一反,那些个所谓的读书人,却犹犹豫豫没个骨气,她盛怒之下还是看武将顺眼一些。自敲定开战,粮草辎重已在筹备,若商议出合适之战略要领,三月之内必然发兵。
  然那帮文臣到这会儿了终于想清楚利弊,三番四次请求面圣,女帝懒得见,都叫人拦在殿外了。不必她猜,老家伙们定会说些以和为贵开不得战的话,她不乐的听。
  唐雨旸今夜徼循宫禁,行至章昭殿外,见一干文臣跪满一地,不禁皱眉。他亦知这仗不能打,但也知女帝尚在急怒中,难以劝进去。一干武将只为建功立业,恨不得年年打仗,煽风点火哪里肯兼顾民生。他就在殿外站了会儿,听老臣们你一言我一嘴分析此战利弊,越听越心烦意燥。
  正欲离开,忽见沈礼匆匆走来,唐雨旸收回迈出的脚步,展颜招呼一句:“沈将军这时候了还来面圣,可也是谈发兵歧国之事?”
  沈礼瞄一眼跪了满地的老臣们,给几位老大人见过礼,才啧啧叹道:“唉,唐指挥使岂会不知啊,鄙人腿疾不愈,何能再上战场。这些沙场之事早不多嘴了,只负责些追捕查探的案子,白白担个将军官衔。”
  “能让沈大人星夜面圣的,还能是什么大事?”
  沈礼自是有要事禀报的,事关霁月阁却不便说给唐雨旸听。他摇摇头,无奈道:“指挥使莫怪,鄙人不敢说,唯恐殿下担忧你我……”放低声音恐他人听见,“走得太近,结党啊。”
  “是吗?倒也不至于吧。”
  沈礼摆摆手,当真是不敢和他说下去,连作几揖退到一旁去了。唐雨旸因见过那青衫人后便对霁月阁案心生怀疑,见撬不开沈礼的嘴,忧心打草惊蛇,也就走开。
  那沈礼见他离去,这才请中贵人通传面圣。因陛下极重视霁月阁的案子,要求但有进展,无论大小需立即上奏,他夜间刚确认了案情便赶过来禀报。
  起因是石猿镇一个女囚和狱卒横死狱中,经查发现女囚有一女儿曾失踪,走访发现那女儿与日前发现的“燕妫”尸身竟极为相似。这案子被这么一搅合,又乱成一团麻。他也细审问过女囚丈夫,方二老爷却是一问三不知,也想不起那女囚会和谁有仇怨,值得有人闯进大牢去取她性命。
  唯一的解释,还是和“燕妫”有关。杀人的要么就是燕妫,哪怕布下天罗地网她也有本事在眼皮子底下犯案,足叫人心惊胆颤。要么,就是霁月阁其他在逃高手,这也同样让人惶惶不安。
  不论是哪一种结果,沈礼都头痛得想抽自己一耳光——当初光想着立功,何苦抢这活儿干。
  更何况当时查案过程中,陛下曾疑心过阁主付之涯烧成焦炭的尸身是否为他本人,眼下回过头看,有如寒芒在背。若这所谓的霁月阁在逃高手正是付之涯……沈礼不知自己脖子上的人头到底能保到几时。
  一夜过去。
  次日,又是焦头烂额的一天。闻人弈短短睡不足两个时辰便上朝去,不想多位大臣也已早早身染朝露候在殿外,如他一般是极上心国事的。
  也难怪他们会上心,骤然立国,又突然有幸领授官职,现如今歧国上下百废待兴,谁人不想有一番作为做个功勋之臣,也好光宗耀祖。
  只不过,却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歧国立国,大羲是否发兵讨伐还是未知——这一干新任文武大臣,不论是从前互有龃龉的,还是现在有仇怨的,无不焦头烂额,心里明白此时此刻最大的事应是共御强敌,还何来的工夫内斗。
  在此前提之下,今日朝会上,歧王提醒宰相将手下私兵统一交枢密使重新整编时,满朝死寂。宰相主政,枢密使主兵,原该就是如此的,更何况在此危急境况下,万不能将相失和。
  歧国现有兵力七成已归还于歧王,三成为褚中天直接统领。但不同于晏家军这等只姓晏的私兵,褚中天只是领兵多年,为将帅久矣,其中的一部分就好似成了他的兵。歧王只说要重新整编,不提收回兵权,但整编换将改易行伍之后,不就等同于撤了褚中天兵权么。
  当下局势危急极可能应战大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褚中天万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而今朝廷初设,官员各司其职,他做宰相的若带头视官制于无物,岂不贻笑大方。
  且唯有晏海才最清楚大羲兵将详情,从重新整编大军再到制定迎敌之战略要领,歧国上下舍他其谁。不论这一次大羲是发兵讨伐,还是按兵不动接受歧国岁贡,褚中天早晚都得和兵权割裂,他何必在此紧要关头紧握那一点兵权不放。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上的提醒合情合理,褚中天明白这个道理。他褚家诸子都已在朝中领了要职,心腹也的确被王上启用数人,王上不曾亏待了他,他又怎好强求太多,只是今后手中无兵总归是不太方便。
  散朝之后的问政殿内——
  “褚大人野心不小,可惜贪图小利,目光短浅,以后难成大事。”这是宋义对他的评价,直言不讳也不怕歧王听了恼怒。
  他说的并无不对,若褚中天眼光长远,也不会生出取闻人而代之的心。闻人氏一旦没落,依女帝狠辣的性子,岂会容他成为下一个闻人氏。
  “愚蠢之人最易生事,把他给孤盯紧了。”
  歧王揉着额角倚在座榻小憩,闭眼养神,因累急了,瞬息间便迷迷糊糊。一时梦起昨夜教王后筹算,烛火下那张清瘦的脸认真的模样,还有那总是不认输的眼神。
  这是个哪怕在绝境也从没未想过放弃的女子,自有她独特的美丽让人记住她,更不敢轻视她。
  正梦里相对,身侧突然响起人声扰他清梦,却是宋义有事禀报,满面愁容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烦。他好梦被扰,颇不耐烦:“又有何事?”
  宋义:“王上……”
  “说。”他撑坐起来,轻按眉心。
  宋义的表情像见了鬼:“他、他回来了……”


第27章
  他回来了。
  付之涯回来了。
  穿着笼罩头脚的黑袍, 戴着只露眼睛的面具,他微驼着背,从殿门口走来的每一步都略有些跛。烈火在他身上留下永远的狰狞伤痕,摧毁他原本挺拔的脊背, 让那双曾经好看的双眼, 从眼睑到睫毛都烧变了样子。
  面目全非。当他张口说话, 嗓子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刺耳,不复当年清举之音。他的身上未遗存任何属于付之涯的痕迹, 就算他摘下面具, 脱掉黑袍,这世上恐怕已无一人认得出他。
  那夜元宵人团圆,她远赴歧地,付之涯却在这一天身负宿命, 毅然赴死。他原是没有想过再活的, 可老天偏要戏耍人, 他从暗道逃离,遇游方郎中,这条命竟就这样捡回来。
  后来, 他迈着这条再也伸不直的腿, 从大羲追到歧国。
  歧王在震惊中徐徐起身, 一步步踱步到付阁主跟前,他的眼中有着难以剖析的内容,让人难敢直视。殿中是良久的静默——付之涯这个人,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活着,是污点,是威胁,是日日提醒歧王, 曾有三千多个鲜活的生命,为他断尾求生的……噩梦。
  漫长死寂之后,他却只是拍拍付阁主的肩。
  轻声道出一句:“能回来就好。”
  付之涯半膝跪下,面具下的声音不怎清晰:“属下发誓此生效忠王上,但有命在,誓言便无转移。王上在哪里,属下就追随到哪里。”他的忠心已经用赴死去证明过,毋庸置疑。
  歧王轻有一声长叹,眉心被愁绪所牵动。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将手掌放在付之涯的头顶,一如当年付氏先祖跪在闻人先祖跟前发誓效忠时,闻人立信所做的那样。
  “霁月阁已完成它的使命,付氏一族大忠大义,孤不可再妄求更多。从今日起,孤还你自由之身,赐黄金千两,你可自去你想去之处。”
  回应他的,是面具下传来的一声自嘲的笑。付之涯垂首回道:“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安身立命。还请王上收留,舍我一个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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