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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破山河 (少盏)


  说话间,礼乐声停,便有内侍前来恭请下轿。燕妫揉揉被吵得难受的耳朵,提起裙摆躬身迈出婚轿。待站直了,才见台阶已在跟前,高耸陡峭,台阶尽头的祭台已布置得庄重又喜庆。
  林姑姑正欲搀扶,却忽见歧王行来。但见歧王一袭玄色袍服,冕九旒,已为诸侯王之车服銮仪,端的是王气彰明,雄心昭著。
  “孤来。”
  林姑姑愣愣退开。
  一只手递到燕妫眼前,那手是拿笔的手,却修长有力的模样,总好似紧紧掐着谁的生死命门。
  “把手给孤。”
  虽有些突兀,也不合礼制,她还是默默将手抬起放入歧王掌中。那只大手轻缓收拢将她的握在掌心,她并无感想,只觉得华服太厚略有些热。
  闻人弈却悄然蹙眉——这手,掌心老茧太多,是双苦命人的手。
  两人携手登坛,典仪号响。这台阶陡峭,华服繁琐,闻人弈走得很慢,似有意迁就着她。礼乐声渐渐兴起,与高台上的风声一起,几乎盖过他低低说话的声音。
  他说了句无关此刻又不显庄重的话:“王后送给宋义的桃子酒,孤没收了。”
  燕妫:“?”
  “他新任指挥使,身担徼循重责,还饮什么酒。”
  燕妫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是我考虑欠妥了,希望没有给宋指挥使带去麻烦。”
  两相沉默少顷,台阶已走完一半,燕妫忍不住问:“朝廷新设,王上是如何安抚褚大人的?”
  “想知道?”
  “嗯。”
  她近来学史越发如饥似渴,才发现自己对这些尔虞我诈之事饶有兴趣。人人都爱追求安稳,她也亦然,但也许骨子里却喜欢下险棋,越是棋逢对手,越兴致盎然。那日她琢磨了整整一夜,都没能想明白歧王是怎么做到分化褚中天的权柄,却又让他淡然接受的。
  闻人弈也不吊她胃口,低声为她解惑:“宰相,主政,对官员有举荐之责,必要时可直接认命官员。相权最盛时,可把持内政,为百官之首。孤问宰相要了一份人才举荐名录,他昨日已呈上,孤还未细看。”
  燕妫将他的回答细细琢磨了片刻,忽然悟了:“宰相大人满以为王上对他极信任,便将党羽爪牙全都写在名录里,做起一手遮天的春秋大梦。殊不知,被他写上名录的人全都不会被启用?”
  “不能不用,是不能重用,更不能放在至关重要的官位上。”
  两人说话间已步上祭坛,便有祭师上前念唱将二人请入正中,随即鼓乐声起,昏礼开始。燕妫还有疑问,小声提出:“宰相大人必不是个蠢人,想必很快就会察觉出不对,那届时王上又该如何?”
  她话音刚落,祭师唱起叩拜天地之辞,请新王新后共行成婚之礼。
  闻人弈放开燕妫的手,转身面向祭碑,把眉头皱起隐露薄愠:“王后,这祭台之上的昏礼,从前无,以后未必有,还请慎重待之。”
  燕妫忙闭嘴,知道在如此隆重的典仪上多言是自己失礼了,遂随他转身,一道对祭碑躬身行礼,再不说话。论心计谋略歧王独步当世,她自认不及十之五六,其实她还有很多想知道,比如女帝若发兵讨伐,又该当如何。
  而后,三拜礼成,天地鉴证结为夫妻。后又三跪九叩行毕祭天大礼,恭听祭师祭词,宣立国诏令,历足足一个时辰方下祭台。
  再而后车撵滚滚,新后登乘新王鸾车同回歧王宫去,午后还将受贵女臣妇拜谒。而新王也将临朝听政,委任官员。
  却道此时此刻之章昭殿,女帝天未明便开早朝议政,至日中才刚议罢了今日政事。原将要退朝,忽听外头有人高呼求见。那人远远跪在殿外,衣衫褴褛,高举着手中官印:“微臣有要事启奏陛下!”
  满朝文武应声回头。女帝又坐回去,长眉微拧:“速传进来。”
  那人脚步虚浮一路小跑奔入,扑跪在御前,声嘶力竭喊出一句:“陛下!歧王反了!”
  此话引满朝文武顿时哗然。歧王竟敢反了?女帝乍然立起,惊闻此变当场勃然大怒:“大胆!”
  殿中那人声泪俱下,将官印打开展阅,那印上依稀可见刻的是“宁州通判宝印”。而那宁州便在南边,辖区以歧地为主,州官衙与歧王府就设在同一地。
  宁州通判久未饮过一滴水,嗓子已沙哑难言,龙颜震怒之下匍匐跪地不敢抬头:“陛下容禀!陛下容禀啊!”
  女帝长眉紧蹙,面色忽冷如玄冰。这歧地叛变,是她最不想面对之变,她曾忍下不能忍之辱,要的就是安国内之乱,还民之休养,以待时机再与闻人交锋。偏偏……偏偏,歧王当她是无能之辈了不成!
  她磨碎槽牙,焚天怒火一触即发,怒指那宁州通判:“说!”
  宁州通判:“歧王要娶晏海嫡女为妻,昏礼前颁布王令,竟、竟册晏氏为‘后’。”
  此话一出口,满朝再度哗然,七嘴八舌议论起如“天子之妻才可称后,王妻只能为妃”“歧王这是要自立为一方诸侯”“是可忍孰不可忍”云云。
  宁州通判:“紧跟着又颁一道王令,竟宣布歧国国立,尊我大羲为上国,厚颜无耻将派遣使臣出使,缴纳岁贡,车服銮仪则按诸侯仪制,并设朝廷……”说到此处语有哽咽,“又强占官衙,将我等陛下亲自委派宁州之官员送上车马回京,虽行为客气,实乃暴虐驱赶。陛下……微臣两天三夜未敢阖眼,一路奔马而回,特将此讯禀明陛下,唯恐延误分秒!”
  都道歧王有不臣之心,没想到这才刚放他回去,为安抚他又补赠厚礼慰问,也不追究晏海叛国之事,万万想不到他竟转眼翻脸无情。这狼子野心,未免太过丑恶,简直欺人太甚。
  要问闻人弈有没有这底气?他有,晏家军与藩军合并,这兵力不容小觑。再要问大羲有没有底气平叛?也有,数倍之兵力若战术合宜,足以突破险隘荡平歧地。
  是否发兵讨伐,只在女帝一念之间。正是议论纷纷之际,威武将军当仁不让:“陛下,闻人小儿欺人太甚,臣请战!”
  紧接着,列位将军纷纷附和,须臾间已争起主将之位:“陛下,臣亦请战!”
  “陛下,南方多水多林,臣出身南方,既通晓水性又熟悉地貌,臣请战!”
  女帝听着这些讨伐之语,扫了文官行列数眼。
  素日里口若悬河的老头子们却交头接耳犹豫不决,半晌没个主意。她是极厌恶绵软性子的,最是容忍不了贪生怕死之徒,越看这群无能之辈越发怒火中烧,当场抛掷御砚于地惊得满堂死寂。
  勃然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朕乃天子真龙,恪谨天命,必当寸土不让!岂能容宵小作乱染指山河!”
  武将等闻之沸腾,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文官却犹忧心之貌,冒出几个人来,只说着“陛下三思”之类的废话。
  “兵部刘爱卿留下,威武将军,镇南将军留下。”女帝按下杀人见血之心,不欲再费唇舌,命吏部安置宁州通判与被驱逐之官员后,即刻退朝,移步偏殿详议发兵事宜。
  这一仗终究还是要打。


第25章
  这日的典仪一直持续到日落,到华灯初上时,礼炮烟花绚烂了星空,歧王宫里笙歌鼎沸,鼓乐喧天。
  说是歧王宫,却只是昔日歧王府,尚未扩建一石一木。当年闻人氏受皇命在此平乱,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曾多番遭遇蛮部夜袭,归顺之夷族亦无信义可言,反水是常有的事。最初的歧王府未大兴土木,为了节省银两补军费亏空,比其他王府还要简朴少许,但经数次反叛,全府上下之安全几度危如朝露之后,歧王府不得不扩建重修。
  重建之后的歧王府设有高墙望楼,铸玄铁大门,内设瓮城箭楼,可屯兵千人。除未设后宫重重殿宇,无花园游乐之所,占地偏小外,与真正的宫城并无太大不同。
  所以这歧王府改称歧王宫并不贻笑于人。
  新王后所居院落现已更名为瑰燕宫,乃歧王亲自题字更匾。这日燕妫从祭坛归来入宫,就是在这瑰燕宫中受女眷拜谒,劳顿一日至酉时一刻方歇,用了膳食后便入房中静候歧王。
  戌时许歧王散朝,终入了洞房,应也疲累得很,只与她分坐床沿轻揉额角并不说话。
  累了一日,终于只剩他二人,不必在人前装样子了。案上红烛曳曳,屋内却冷冷清清,丝毫不见大喜之日该有的温存。
  燕妫觉得胸口闷,兀自取下沉重的八尾凤冠,褪了朝服,穿着一身纱衣开窗透气。清风拂面,她举头望月,见上弦月悬挂空中尚未满盈,月缺人未圆,不免心头凉凉如这月光。这两三月来,所经历之变繁多,迷迷糊糊似场大梦,转眼她竟连嫁衣都穿过了。
  “王后心有所属,可惜所嫁之人非心属之人,悲从中来,唯有望月兴叹。”身后传来歧王的话。
  燕妫回过来半个身子,见歧王面有笑意看着她,只是这笑颇有些敷衍。她点点头,也不害羞也不否认,平平淡淡的语气:“是啊,想他。”
  她突然想付之涯了。
  歧王大约白日里太累,脸上的笑着实僵硬。他走到桌边坐下,提起酒壶斟酒,刚要倒入白玉杯中,才想起这合卺酒内有助兴的东西,忙搁下倒了两盏热茶,一盏自己饮了,一盏放在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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