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景国长公主朝服出嫁甚至行礼的李湉,从踏入愉亲王府,或者说从她踏出景国的皇宫踏上和亲之路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穿过大红色的衣裳。
孤身深入敌国国都,发生在她身上的任何寻常的麻烦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伤害,都不足以真的在这个敏感的时分影响两国的关系。
尤其是已经被李泓告知许多事情之后,李湉清楚地知道此时真正需要拖延时间的景国,是断断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为她出头出气,挑起争端的。
只有等到那个准备好的时机到来之后,由她给出一个足够的理由……景国才会真的动作起来。
而在那之前,她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所以,在那个愉亲王几个月视而不见的下马威后,突然大概是因为见色起意,而想起她这个景国来的王妃的时候,万般不愿的李湉只得想尽办法顺水推舟,借着本来就想找她麻烦的侧妃的手,毁了自己的容貌。
从小到大一直在众人的呵护关爱之下长大的李湉,曾经是个手指尖因为做女红被扎了一下都要撒娇一会儿的小姑娘,在来到骁国之前受过最严重的一次伤也是当时在上京城京郊的百花庄园被追杀之后,双脚上磨出的水泡和破口。
可是十一个月前,烧红的滚烫的炭落在她脸上的时候,那阵钻心的疼,和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脸上最脆弱的皮肤不断传来火辣的痛感,差一点儿就要将她逼疯了。
尤其在她为了能顺利留下疤,连药都不肯好好用的情况下。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哭过。
再也没有。
这一番的折磨还是值得的,因为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毁容之后,那位愉亲王再也没有试图找过她。
李湉重新过上了被“冷落”但不会轻易慢待的日子。
柏云舒眼睛有些酸涩,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传信机会虽说很少,但……你居然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提过。”
李湉微微低下头,声音仿佛还带着点儿笑意:“这不是挺好的嘛!”
倒是一旁站着的青萝,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正巧,过几日,便是我们跟边关那边通信的时候……”
“别!”李湉听到柏云舒提起“边关”,一下子急了起来,连忙抬眼看了过来:“别,别告诉他!就……就说我一切都好就行了,真的!”
“可是,可是你这……”
先前说了这么些,始终保持着平静微笑的李湉几乎是一瞬间就哽咽了起来,手掌也不自觉地再次抚上自己的脸颊,眼中晶莹闪烁:“我不想让他知道,铃铛姐姐。”
柏云舒咬住了嘴唇,没有应声。
李湉眼里晃动的泪光终究还是,不堪重负一般地掉了下来:“我不想……不想让他知道我……我这个样子。”
“……你……”
“……因为……因为我希望……”李湉抚在自己那半边有着伤疤的脸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定定地看着柏云舒,眼中竟满是恳求:“我希望,在他心里,在他……在他记忆里,我能一直……一直都是原来的那个样子,那个……漂漂亮亮的模样。只是这样就好了……所以……铃铛姐姐,你答应我,这件事,至少这件事……别让他知道,好不好?”
值得
柏云舒回到边关附近小镇上血衣教的驻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黯了下去。
夜色四起,寒风凛冽。
本该是冬日将尽,马上要入春的时节。
却仍旧让人冷得打颤,天上甚至还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了。
却又下出了几分悲戚之意。
常棣的书房内灯烛还亮着,柏云舒在院子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暖色的灯光,好半晌没有动弹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自己的肩头,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碎雪花。
门扉开启又很快掩上,带入的冷风只有一丝,也只让桌案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
书房之内仍旧很安静,只有书页纸张翻动的轻响。
半晌之后,一股熟悉的带着药香的气味传来,桌案之后的常棣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即便是平日并不会有人擅入的书房之内,常棣仍旧戴着那张半边的银色面具。
毕竟如今他们身处边关附近,而穆长戈也在边关大营之内驻守练兵,还是小心为上。
血衣教落脚的这处驻地在边关景国大营以西的姚家镇,算是附近多个大镇小村道路汇聚的一个入口,消息传递物品运送要格外方便些,只是因为到底还是离边关近,边关自康乐长公主李湉和亲之后虽说的确没有再有过跟骁国的大战,但毕竟只有一年多的光景,还不足以让观望着的人们放心来此定居,因而这里再如何热闹也没有发展成为一个大城的模样。
自两人下了决心做了决定,开始重新利用血衣教的势力为很快将来的大事筹谋之后,不管是常棣还是柏云舒,甚至包括后来赶来一道为血衣教的未来忙活的蜃,都没有再回过南疆血衣教的驻地,自然也没有再去过上京城,大部分的时间不是留在这姚家镇指挥安排,就是在景国境内各处游走,说服那些被常棣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武林势力。虽然不管是常棣还是柏云舒都不能明确地告知很快两国将有大战的真相,但对于过去的经验和未来的预估,做些有理有据的判断引他们动心还是有可能的。身为教主的常棣,就主要在做这些事,反倒是柏云舒和蜃,更多地留在姚家镇。
姚家镇离一年多前常棣和柏云舒本来计划的第一个落脚隐居的所在,安平镇并不算太远,而这一年多来,常棣没有再去过,只有柏云舒,曾在百忙之中抽出了一日的功夫,回到了那个小镇上,又去看了看两人当初买下的小院。
她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打造好的家具已经都被丛老板送了过去,算不上精美但每个都很结实耐用。一年多没有住人的小院并没有荒废,甚至能看得出经常有人过去帮忙打扫,院子里也没有生出什么杂草。王婆婆李婆婆几个没事的时候便会去帮忙收拾一番,以防他们两人突然回去。
不得不说,回去的时候发现这般情形的柏云舒,心中的确甚为温暖。
明明,只是认识了不久的人而已。
离开安平镇的时候,她还带上了一包刘大叔无论如何都要塞过来的,说是又改良过一回的油饼。
只是她也说不好,还要过多久,她和常棣才能再回到那个小镇居住。
对于柏云舒而言,只呆了没几日的安平镇,要比这一年多来一直停留在此的姚家镇,更让她有一种归属感。
柏云舒并不很喜欢姚家镇,但在这里,毕竟有常棣。
但是此时……
常棣从桌案之后站起身,慢慢走到柏云舒面前,叹了口气:“怎么了?”
柏云舒低垂着眼,没有去看常棣的眼睛:“……我过来之前,碰到蜃了。”
“嗯。”
“听说你今日……是从点沙派那边赶回来。”
“嗯。”
“……这是……第三次上门去了……这一回,顺利么?”
常棣轻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抬手按了按柏云舒僵硬而又微凉的肩膀:“会好的。”
也就是说,这一次仍旧不那么顺利。
“……第十七次,第十八次,还是……还是已经数不清了?”
“云舒。”
“你一直不让我跟着一起去,可我……就算看不到,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
“可是……只知道一点儿的我,其实……其实并不敢多想。想你到底吃过多少次的闭门羹,想你明明是一教之主,却在那些所谓名门正派面前受过多少的羞辱……我……”
“云舒。”常棣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你想多了,不论过去血衣教名声如何,就像你说的我毕竟是一教之主,这一年多来为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接触的也多是并不太成气候的小门小派,就算看不惯……他们也没有那个胆量真的羞辱于我。”
柏云舒吸了吸鼻子,眼睛酸涩不已:“可也并不客气……你也说了他们是不敢不是不想,更何况……如今说是共赢,面上看着却是我们有求于人……”
“别多想了。”面对明显情绪有些激动起来的柏云舒,常棣却一直表现得很是平和,不论说到什么,都没有沾上半点儿的不甘愤愤,也没有被冒犯的不快,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只对她的温和:“我有分寸,没有你想得那样委屈自己。这些事,我都会解决的,别太担心了。”
柏云舒张了张嘴,抬眼看向常棣。
静默片刻,她抬起双手,因为一直戴着银色天蚕丝手套而格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猛地一阵寒凉的触碰,但常棣没有躲开,一动不动,连眉头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任由她冰凉的手动作轻柔而又缓慢地,摘下了他戴在脸上的半边银色面具。
书房之内不算太过明亮的烛火映衬下,他的脸色比起一年多前似乎难看了不少,那双先前还被面具遮挡住的眼底泛着青黑,更衬得他的脸色带着一种有些脆弱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