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云舒眨了眨眼,试图眨去眼中浮出的水汽,默默地取过一旁的水囊,抱在怀里。
一路行来,她一直默默地跟着,在需要的时候用毒或是其他手段,帮他逼问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事。
她从没有劝他停下来,即使她很清楚……这样的奔波劳累,他看似强健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太久。
除了上京城内的穆长戈,这是唯一一件,不论如何常棣都不会放弃不会妥协的事情。
等常棣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柏云舒便将手里因为靠近篝火,里面的水都有些变温了的水囊递过去。
常棣接过来仰头喝了两口,眉头仍旧微蹙着,眼光略过面前的篝火,朝山洞之外看过去。
“……早些歇息吧。”柏云舒忍不住开口:“调息只能恢复内力,补不了多少精力的。”
“……无妨。”常棣缓缓收回目光,偏过头看向身旁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柏云舒,终于散了些周身的冰寒,轻勾了一下嘴角:“放心,我不是要强撑……只是这回我们不急赶路,在这附近歇息两日再动身,所以还有时间。”
柏云舒听了先是松了口气,对于常棣终于能好好休养一下,哪怕只有两日也已是很不错的了。而后她又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次不急?我们……不急着往崆峒派去么?”
“不急。”常棣眼光闪了一闪,声音有些发沉:“留点儿时间,让这些日子来的消息……完完整整地传到崆峒派才好。”
柏云舒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了过来,顺势点了点头。
“……如果那崆峒派的仲扬也真的跟……前几个一样,确有问题。那等他完整地知道这些日子来我们都对谁下过手,就该能猜到我们是什么目的了。只是……”柏云舒想了想,有些迟疑:“这个仲扬……会知道更多么?”
常棣没有看柏云舒,直直地盯着烈烈燃烧着的篝火,眼中倒映出的火光燃得格外剧烈:“之前那些……到今日也只最多是二流的角色,更不必提十九年前。只仲扬不同……十九年前崆峒派就算有些显出颓势也仍是一流门派,仲扬也是声名赫赫的正派楷模。如果他也是有问题的……在当年的事情里,扮演的角色绝对会比那些小喽啰重要得多。”
甚至……
也许,仲扬就是核心。
如果没有那日百花庄园被柏云舒听到的名单,如果不是仲扬的名字跟曾经在常棣和柏云舒的调查中出现过的名字放在了一起,大概他们两个至少一时根本不会想到仲扬。
他当年对罗盟主的“见死不救”,至多……只能算是名门正派惯有的“明哲保身”。
常棣虽然痛恨,却不会对只是这样做了的人下手。
“……十九年前崆峒派已露出颓势,眼瞧着要从一流的几大门派之中落下,却是在……在那件事之后慢慢又稳当了下来,几年之后情况开始好转,如今又重回风光的顶点。这么看来,与我们之前料理的那些这十九年中渐次受了好处崛起的人比,虽然缓慢隐晦了不少,但情况倒的确有些类似。”
常棣听了柏云舒的话,微微闭了闭眼,放在膝头的手攥紧。
这一路过来,常棣和柏云舒挑战了不少江湖中人,胜出之后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将人带走,从他们口中套消息。这里面也有些当年并无阴谋,只是因为私怨或是其他而落井下石的人。凡与十九年前血案的根源无关的,最后都至少会留下一条命来。而在柏云舒的毒下最终扛不住折磨招出自己确曾有陷害之举,对当年的事推波助澜以获利的,都在最后被常棣亲手杀死。
只是这些人正如常棣所料的,都并不是真正掌握和算计的人,甚至其中有几个只是被神秘人书信联系,经不住被人许下的诱惑,参与到了对罗盟主的构陷之中。
只是这些人彼此之间并不知道多少,每个人似乎都有不同的分工。
有人买通某条商路上的人作出罗盟主的人常常往来骁国的假证,有人故意时常出入罗家庄后假作不慎使出骁国一些大门派的入门武功,有人借着时常寻罗盟主议事的机会不断带人在罗家庄隐蔽处藏匿书信政务……
一个一个,一点一点,在短时间内很快地堆积起了勾结骁国,通敌叛国的“铁证”。
只是……
十九年前,最有力的,让罗家上下再无法辩驳翻身的铁证,是一张详尽的景国边境布防图,但在如今常棣和柏云舒遇到的杀掉的所有人里,还没有任何一个知道这布防图的事。
“平哥哥。”柏云舒再次开口,有些担忧地伸出手,将严严实实地裹在银色天蚕丝手套里的手轻放在常棣的手背上:“不论那个仲扬究竟能有多少有用的消息……我们已经等了许多年了,不急于一时一刻,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我们,也总有报仇雪恨的那一日。”
柏云舒是真的有些担心。
这些日子以来常棣的精神绷得极紧,尤其是在一个个从那些手下败将的口中得知他们曾在幕后之人的利益交换和指导之下,一点一点地构陷捏造最终造成罗家满门皆灭的罪名的时候……他将几乎冲天的愤怒怨恨强压下来,一步步一点点按照计划走到如今,柏云舒很担心,如果他们此行最后的这个目标崆峒派仲扬这里他们不能得到什么结果……大起大落之后,本就有些强弩之末的常棣的身体会支撑不住。
常棣深吸了一口气,手掌翻转反握住柏云舒的手。
他握得很紧。
“若我所料不错……”常棣声音平静,眼睛却亮得慑人:“仲扬身上,就有结果。”
仲扬
四日之后,邀战的帖子送上崆峒派。
只是在山门之下,顶着崆峒派弟子惊讶好奇又多少有些惧怕的目光多站了一会儿的两人,却有点儿意外地很快等到了“回信”。
这段日子一路下帖约战而来,两人只遇到过既不想动手又怕失了面子身份,在约战当天试图“苦口婆心”劝两个“年轻人”收手的,还是头一次在战帖发出去之后马上收到回信。
因为戴着斗笠,旁人只能从身形看出是一男一女,甚至因为柏云舒特地换了衣袖宽长能遮住手的衣裳,将那算是有些标志性的天蚕丝手套挡了个严实,因而任何人看不到两人的样貌认不出他们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瞧见回信的两人是个什么表情。
斗笠之下,常棣微微皱了皱眉。
不只是他,连他身旁的柏云舒也都以为,这封这么快送下来的信是婉拒之意。
崆峒派的仲扬,与他们这些日子一一打败的那些在江湖上至多只是中上水平的人物不同,他是十九年前就已经成名的正道英才,这些年来虽常年留在崆峒派少在江湖走动,但几次门派间的切磋他也偶尔出过手,功力已经是景国武林绝对排得进前五的领袖人物了。
这样的人,跟先前也曾怯战的那些必不相同,至少他不应该会担心或者说惧怕自己会败。
所以……
这时候仲扬如果不肯或者说不敢应战,只有一个可能。
从他们一路挑战,尤其是战胜后没有留活口的那些名单之上,仲扬果然看出了什么,也的确如常棣所料地,与当年的事很有关联。
从一脸愤愤还有些不屑的崆峒派弟子手里接过信,虽还未看内容,斗笠下常棣却是冷笑了一下。
不论里面写的是什么,从这回信这么快被送下来的情况看……
接战帖的仲扬早就料到,他们两个会找上门来,会找上他。
这就已经算是承认了。
“别以为你们挑胜了几个人就当自己在江湖上没有敌手了!”送信回来的崆峒派弟子微扬了下巴冷哼道:“想借着我们仲扬长老来扬自己的名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敢约生死之战。”
“就是。”一旁守山门的崆峒弟子听了也张口附和道:“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是个高手了,到时候若是不小心连命都丢了,地府里可别怨我们长老没有惯着你们这种心比天高的薄命人!”
话才说完,下一刻,两个崆峒派弟子都本能地觉得脊背一凉。
接了回信正在拆的那个男子斗笠微微低垂,似乎根本没有听他们两个说了什么,丝毫不曾理会,倒是他身旁的另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面向他们的方向,即便隔着有些厚重的纱帐他们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可就是好像清楚地感觉到……
极阴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将毫无准备的两个弟子震慑住,僵立在原地,动了动嘴唇,却是到底没有再出声。
这时,她身旁的男子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
纸张被搓揉的声音很轻,但站得极近的白云石却也还是轻易察觉到了。
她不再看那两个刚才口出狂言的崆峒派弟子,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常棣。
而常棣却是已经将那回信慢慢折起收好,抬头面朝着那两个前一刻还对他冷嘲热讽的崆峒弟子,声音微哑却又十分平淡地道:
“告诉仲扬,他说的,我应了。”
话一说完,常棣也没有再看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住的崆峒派弟子,转身离开崆峒派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