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以从无影谷出来,一则因为厌了谷中繁杂事务,二来祖传的无影术仅练到第九层就止步不前,怎么也到不了第十层(最高境界),心一横就把谷主的位置传给了小两岁的族弟武鹏举,这谷主其实也是我们武氏这一族的家主——无论男女,也无论谁坐在位置上,都担负着家族传承、兴旺的重任,若我还是谷主,将来是不能嫁人的,只能招人入赘,自然子嗣须得姓武。
出来的时候仅带了三人,其中之一就是义父吴大同,他的武功其实平常,只练到无影术第三层,难得的是惯熟江湖规矩,兼头脑灵活;另两人武功略高一筹,练到了第五层,一个叫苏祥和,一个叫杨明生,一起照看铺子的生意。武鹏举原是个聪明的,我让人接他来的时候还一点底子都没有,我离开之前已经练到第三层了,算来应该练到第五层了,谷里其余的人手都留给他了,想来问题不大。无影术的功夫每上一层都极不容易,不然我也不会将近一年的时间还领悟不了第十层的精髓。
而要练成第十层就得忘了之前的一招一式,所以才服了本门秘药失意散,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成为小茹之后的记忆,意外昏迷之后更是连小茹的记忆都不全了,当然了——这事义父生前又如何能料到?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慌忙将信塞到袖子里,又仔细地扣好面板,将铜人灯盏放回原位,拉开抽屉将几册账簿放在书匣里,又从书格取了本练气的书装进去,敲门声就响了。我伸了个懒腰道:“进来罢。”
月婆婆一面关上书房的窗户,见我把她端来的药喝了个底朝天,一脸关切,“小茹,若要看书不如先回房,房里毕竟暖和些,”见我应了高兴地留下钥匙端着托盘去了。
锁了门提着书匣回房堪堪坐下,月婆婆拿了蜜饯进来,“小茹啊——晚膳可想用点什么?”
我不假思索道:“香椿煎蛋,拌笋丝,再用大葱抄个腰子,”不待她出去,又道:“婆婆,待会儿我想泡个澡。”
月婆婆心情甚好地一一答应下来。
第二日起来稍事梳洗,我就带着月婆婆离开吴府,奔正街的铺子而去,尚在数百步之外就听得有清越的笛声传来,侧耳一听原来是《梅花引》,想必我家铺子如今卖的是梅花酒,到了地儿驻足一看,嗬,黑底金漆的横匾上书——快活林,这是东街挨近北面的铺子,十分的抢手,三年前入手时都花了五百八十两银子,看如今人来车往的架势估摸着也要个七八百两,门阔三四间不说,除了底层——即敞开的大堂,楼上还有三层齐楚阁儿(华美齐整的小间),这在宋集镇算是气派的,是以来酒肆的除了本街上的小官吏及富商,也有不少住在南街的贵人过来。
门前排设阻拦人马通行的杈子并没有箬盖(竹叶制成的灯罩)的桅子灯都是红色的,这也是我朝酒肆的惯用标识,而栀子灯上有无箬盖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去了,若是有箬盖的表示蓄养了暗门子(娼妓),如我家铺子一般没有箬盖的则是表明内有伴坐点唱的歌妓。
门店入口处用竹帘隔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做了柜台,笛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着靛蓝色夹袍的柜台伙计的眼睛在我身上仅微微一扫就往后而去,我以为月婆婆有甚不妥,忙回过头,这才发现月婆婆身后有人,那人径直越过了我们,伙计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银盂勺盏子,时值清晨应该没有打角酒的人前来,来的应该都是买整坛的。
果然那人将三钱银子扔在柜台上,伙计心领神会地抱了一坛梅花酒给他。
我带着月婆婆进了门,找掌柜的事自有月婆婆与迎上来的店小二交涉,未几掌柜苏祥和与管事杨明生一道匆匆迎了出来。
我只说了句月婆婆擅厨艺,杨明生便心领神会地领着月婆婆去了后厨,说是让她品一品顶皮酥果馅饼儿还有香茶桂花饼的味儿正不正,而苏祥和则领着我经大堂上了三楼,特地选了一间背街的齐楚阁儿。
四方的食案紧挨着窗户,我有意择了东面的位置,苏祥和便在西面坐了,待店小二端来早膳后退下,苏祥和起身对着我一抱拳,“属下参见谷……少主。”
正在吃栗糕的我一噎,赶紧用手顺气,还是咳个不停,“咳咳咳,”又喝了两口五味肉粥,愤怒地指责,“你这绝对是谋杀……”
苏祥和神情尴尬,摸摸额头,顾左右而言他,用手指了指食案上一个碟子,“少主怎地不用些黍面枣糕?属下记得以前在谷中你最中意这个。”
我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黍面枣糕上,很没出息地夹了一个到嘴里,“黄米面的香味居然没被枣泥压住。”
“嗯,”苏祥和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待我搁筷,很上道地切入正题,看来对我失忆的事情是知情的,只是没有贸然上门而已。
用过午膳回府的路上,月婆婆还没从兴奋中走出来,一手拎着足有四五斤重的劈晒鸡,一面十分兴奋地讲述后厨的种种见闻,见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嗯啊啊几声,也不觉得有什么。
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补眠,争取早点把身体养好,毕竟接下来的事还有的忙。
……
刘玉衡果然如约而至,我将月婆婆洗净熨好的披风交给他。
刘玉衡接过披风道:“小茹,你整日闷在府里于身体不好,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这……”余光扫过端茶送水的月婆婆,正迫不及待地冲我点头,似乎在说快答应吧快答应吧,不然我这老婆子就要开口了。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月婆婆分明就是想撮合刘玉衡与我啊,倒不是我想闷在府里,只是女子多少该矜持一点,遂道:“也好。”
刘玉衡带着我从东街街头转到街尾,一句走走停停,遇到感兴趣的铺子就停下来进去看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刘玉衡忙道:“小茹,转了这么久,去吃点东西吧?”
“嗯,”于是与他去了一家酒肆,店小二推荐我们点了几个虾油鸡、双色腰子、螃蟹清羹等几个招牌菜。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我试了一下,每一道菜的味道都不错,比起我家的快活林酒肆也不遑多让。刘玉衡特地让店小二多拿一双雕花筷子和瓷碗过来,夹了许多菜给我,一面温声细语地给我讲菜的典故,看得出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但他的细心与体贴让我很受用。
他结完账正准备带我离开,一个带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青衣男子走了进来,二十六七岁左右,长得极为平常,两道乌黑的剑眉下一双稍嫌细长的凤目炯炯有神。我只是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一颗心就像是突然被人掐了一把,只痛得我额上冷汗涔涔。
那人忽地近前两步,一抱拳,“玉衡。”
“罗毅,”刘玉衡微微弯下身子作了一揖,没看到对方投向我的目光既专注又隐忍。
“老爷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他——不答应也罢了,结果转头跟别人好上了,还好意思来求你成全……”月婆婆的话犹在耳,这人偏偏还扮深情,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忍住恶心娇滴滴地向着刘玉衡道:“刘家哥哥,奴家有点不舒服,”一面以手扶额,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我是武明凤的时候喜欢自称我或吾,不知小茹又如何自称?反正我私下挺厌恶奴,奴奴,奴家一类称呼的,称呼年轻男子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为某官人,见我如此娇弱地唤他,刘玉衡满脸的关怀之色,“小茹妹妹你怎么啦?要不要紧?”挺上道的嘛,配合得好默契。
我的一双杏眼迅速聚集了雾气,“我觉着好累好累。”
刘玉衡原本还想替我寻大夫,听了我的话晓得只是累了,遂道:“我先送你回去,兴许睡一觉就好了,”原本打算介绍一下的刘玉衡看了罗毅一眼,“罗兄,我一会找你去。”
罗毅道:“好”,他装作不经意地瞥我一眼,目光十分复杂,除了几分淡淡的喜悦外,夹杂着隐忍、焦虑不安甚至痛苦,不,应该说还有一丝绝望。
刘玉衡送我回去时,一边走,一边同我说:“刚才那个人是宋集镇的神捕罗毅。”坎山镇属萧山县辖制,不单是萧山县,每个县衙所辖的镇上都有县衙设立的公堂和牢房,当然也包括捕快在内的衙役官差,只是相应规制和待遇要更低一点而已。
“哦,”我淡淡的说,神捕,也太夸张了吧?
第4章
刘玉衡不遗余力道:“罗毅擅长用刀,性格坚忍不拔,他的刀法快、准、狠,没有固定的招式。他武功奇高,智勇双全,他在十五岁的时候,便已屡建奇功,他要追缉的要犯,从未有失手的。十六岁时,单人匹马,闯入森林,追杀二十一名土匪,历尽艰辛,终于把对手一一杀死,甚至高过他武功一倍的人,也死在他刀下,轰动武林……”拉倒吧,一般的捕快只能带铁尺或棍子,至少要成为捕快的头儿才可以带刀,难不成那人真的已做到了捕头或班头?其实还没恢复记忆的我自然没想起这些——全来自苏祥和与杨明生颇有深意的告知。
我忍不住道:“你们很熟?”其实昨儿苏祥和曾同我说了一嘴,在大宋捕快不只是俸禄少,就是枢密院的小吏一月也只得五贯钱(相当于二两半钱银子),县衙的捕快就更少了,能拿到三贯钱(相当于一两半钱银子)就算是好的了;关键是还没什么地位,甚至连公人都算不上,顶了天也就是编外公人,历朝历代都属于“贱业”,其后代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即便以后不做捕快,子子孙孙也不准应试,我以前脑袋是被驴踢了才看上他,还是见多了青年才俊才想找一个罗毅这样长路人相貌的满足一下猎奇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