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被哪句话戳中心事, 翼骨丰成的少年把茶杯重重一顿:“出去!”
“小十一, 你我一道长大的, 你什么心思, 别人不知道,我再清楚不过。”卿儿凤眸眯起, 压出两道锐利的锋芒。
“咱们这几个小的, 打小是跟在良哥哥屁股后边长大的,你虽然和犁二哥最好, 但你写的第一个字,背的第一句诗, 是良兄教的。他惯穿白衣,你小时候也爱穿月白蜜合的衣裳,他写柳楷, 你最开始摹的也是柳字。”
穆庭准的眼色可见地低沉下去,卿儿与之针锋相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改穿深色衣服,写了多年的字迹也一并改辙了呢?”
“你想和他争,”卿儿轻巧地挑起朱唇,每个字都捅人心窝:“争,得,过,吗?”
“小石头。”穆庭准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长身而起,一步步走到穆来卿面前。
高挑的身量自上压迫着卿儿,那双年轻的眼透出几缕狷狂。
“既然知道我,便该知道我要做的事,从来没人能拦。劝你趁早歇歇,自己订了好姻缘背地偷着乐去,别管别人的闲事。”
卿儿气得瞳仁发抖:“你是仗着老太太疼你纵你胡闹,还是犁二哥不在跟前管不了你?你敢让他知道你的心思么,看他还认不认你!”
“犁二哥在哪?你叫他来管我啊。”穆庭准喉咙含混出一声嗤笑,轻蔑地垂下眼睫:“有句话你说错了,有些事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争不过?”
卿儿甩手就是一巴掌,被十一精准地挡住。闻声过来的小厮们吓白了脸,一人上去分开一个:“祖宗、两位小祖宗!别上手,千万别动手啊!”
十一唇侧斜笑,隔着人轻闲闲地拨火,“你要动手,让你三招啊。”
“你!”卿儿要被气死了,咬牙指他鼻子骂道:“哪天栽了大跟头,有你后悔的时候!”
小厮们看着甩身而去的全小姐,全都惊呆了,他们见惯了这两位冤家对咒,可这么多年也没几回闹这么大的……酉禄咽着唾沫问:“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穆庭准低头扑了扑袖子,漫不经心道:“闹着玩儿。”
却说卿儿一怒之下出门,满腹气闷无从发泄,便去顾锦当值的地方等他。
于卿儿而言,是没有成亲前不得与新郎见面的束缚的,她想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素来落落大方,从不觉这是件羞臊的事。反而顾锦守礼,一开始怕坏她名声,躲了几回,直到卿儿撂下一句“不想见以后都别见了”,这才好了。
待顾锦下值从府衙出来,便见青墙下朱衣女郎站在那处,几分无聊几分洒意,一只开得正好的梨白探出墙头,衬在女子渌渌鬓边,花颜不如人面。
一同出来的几位侪友止不住向这边打量,顾锦摸摸鼻头,快步走过去,先是礼节性地一低睫,又忍不住抬眸多瞧她几眼,“怎么到这儿来了?”
卿儿盯着这张乖巧的脸,忍住伸手掐一把的冲动,只有四个字:“陪我喝酒。”
“……啊?”
半坛酒下肚,卿儿的心情才好转一些,放下酒杯倚臂望着对面,眼眸迷离,闪烁着星河的水波,“还是你最好,不会气我。”
顾锦了然失笑,“又和小世子闹脾气了?”
以卿儿的性格,受人欺负根本不现实,能把她气成这模样的,普天下除了她那同胞弟弟不作第二人想。
敛袖往卿儿的碟子里搛了些菜,顾锦柔和地注视她:“他又怎么惹你了?”
“他……”家丑不好外言,哪怕在顾锦面前,卿儿犹不自觉地想回护那臭小子,也许在她心底,十一烦归烦闹归闹,究底不会做出欺兄背伦的事来。
“反正他是个混蛋。”含糊地咕哝一声,卿儿又去够酒。顾锦也不拦着,目光始终不离卿儿容颜,忽然道:“这些天我在想一件事。”
“嗯?”卿儿微红的眼尾向上挑了挑,“什么事?”
“我……”隽带书生气的小公子似有些难以启口,顿了一顿,才低声道:“我想成亲以后,你、你若想搬出去住也可以,我爹娘都同意……”
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男子近来嗓音变得低磁,喉结轻轻一颤,沉澈好听的男声就舒缓地覆住耳膜。卿儿一开始呆呆的没听明白,茫然启唇:“什么?”
她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了,直起身问:“你觉得我不能伺奉公婆?”
她脸上的不可思议过于明白,以至于顾锦有瞬间慌神。“不是,”他连忙否认,“你想住哪里都行,只是……随你喜欢。”
卿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未婚夫郎,仍旧处于惊诧之中。她想,自己到底给了对方什么样凶神恶煞的印象,以至于他连分爨另居的提议都想好了?殊不知那夜她大批女子无才有德的风姿,早已烙在顾小公子心里了。
两边都冷静了一下,卿儿厘清思绪后,凝视顾锦的眼睛,认真地说:“顾缘文,我虽然……虽然野了点,天伦道理还是懂得的,我不会叫你娶回一个母老虎,别家妻子媳妇能做到的,我也能。我,也许还不懂怎么宜家宜室,但我会学的。”
“卿儿。”顾锦目光灼灼,“你什么都不需要改变,你之所为你,于我愿足矣。”
说着,他屏息去握对面的纤荑,这种事,他从前在大庭广众都不会做的,可与卿儿相处久了,他发现内心的肆意有时候是掩饰不住的。
卿儿发觉他的动作,盈盈含笑地等。就在两只手快要碰到一起时,突听一声:“缘文!”
那一刻,只有顾锦听得见自己在心里骂了一声。回头见身着朝袍的尚晏怀抱一堆文书进了酒馆,他佯做平常应了声:“迟年。”
“哟哟,不巧了!”尚晏眼尖地瞧见卿儿,照例打趣一句,转脸奇怪道:“缘文你喝了多少酒,耳根子红成这样?”
对面忍不住闷笑一声,顾小公子恼羞成怒,瞪损友一眼:“你有事没事!”
尚晏这会儿还真没心思开玩笑,“有事啊,就路过瞧见你打个招呼,马上得回衙门里呢。”
顾锦挑眉:“不是才下值吗?”
尚晏年初才入礼部,平日在主簿身边打打下手,十分清闲。他听问抱怨了一声,看看左右,俯身压声道:“西戎来使朝贡,不日便至,之前也没个风声,礼部的事情一下多了。哎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了。”
“西戎,来朝……”顾锦望着尚晏的背影,回头和卿儿对视一眼,眼光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
与此同时,大吵一架后的十一也没在府里闲着,正在街上闲逛,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吉祥。
吉祥到现在也想不通,十一出门为什么要拉着她,而她明明已经拒绝了,怎么这人到老太太那儿软磨硬泡一番,老太太就许了他们一起出门呢?
吉祥隐觉这其中有点不妥,思索间脚步不觉慢下,十一察觉,回首等她:“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吉祥跟上去,“去哪?”
十一看她,“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吉祥在外住了几日,只想回卓清府看看,也明知这话说不出口,便说随意。十一手指搭臂想了片刻,扬起一抹单纯的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两人拐了两条街,十一将吉祥带进一家门脸不太显眼的面馆。里面只有四张小方桌,柜台后头连着厨房,挂着一爿洗得辨不出原色的布帘。
很难相信这是东府小公子会来的地方,吉祥转头看了看他,而后听见十一点单,吉祥更奇:“素面?”
她以为他讲究挑剔,在外吃喝的去处必是名馆高楼,十一看出吉祥的心思,无声一笑,指指长凳示意她坐,“你不知他家的面多好吃,一会儿你就清楚了。”
面馆的老板是个身量不算高的干瘦中年人,上前来唤声“十一爷”添茶招呼,显见十一是这里的常客。不多时,布帘挑起,一位系着碎花围裙的妙龄姑娘端了两碗面出来,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久等了。十一爷还是第一次带着朋友来,请尝尝小女子的手艺,可能入得贵人玉口?”
吉祥有些意外,十一把涮干净的筷箸递到她手里,孩子气地眨眨眼,“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快趁热吃。”
吉祥尝了,汤汁里沁着蘑菇和鲜笋的味道,格外鲜亮,果然与寻常素面不同。十一又向老板说拿手的虾饼做一些来,老板应着,叫他闺女去准备,一面笑道:“许久不见十一爷了,说来也巧,您若再不来,恐怕就尝不着阿绣的面了。”
叫阿绣的厨娘在里面嗔了一声:“爹!”
穆庭准笑问:“哦?这是怎么了?”
“阿绣的好日子订下了。”老板说话时隐不住喜气,看来他与十一是当真相熟,神情如同向亲近的朋友献宝,“是个踏实的小伙子,阿绣嫁过去,也可以享些清福,不必再跟着小老儿这么辛苦了……”
“爹!”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老板连忙朝两位客人摆手,笑脸上藏着狡黠的得意。
吉祥见他如此高兴,即使只是陌生人,也不觉弯了唇角。十一的神情被热气薰得看不清,片刻才道:“好事啊,恭喜。只是以后吃不着阿绣的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