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一声惊醒,众宾客纷纷回神起身,口称“穆夫子”拱手问好。
穆雪焉颔首以应,卫氏放松下来的同时,叹息一声。
惟有她深深地知道,今时这些礼敬,都是昔日漫天的流言换回的。
想当初,穆雪焉一个未出阁的侯门小姐,自立门户办女学,所收皆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女,不教妇德针黹一类安室之道,反以经书圣言蹈之,琴棋书画浸之。
那时真叫风起的流言呵,“生女恐如虎”、“女子有才便无德”算好听的,后头甚连牝鸡司晨的话都出来了。
还是天子亲自将最疼的小女儿送去学艺,方压下长鲸白齿。后来小公主出师,四艺皆精才情惊绝,倚南书庄名声大躁,方有口口赞称“四艺塾”,穆雪焉方得了这“女夫子”的名号。
穆澈和穆温一左一右,护花使一般请长姐入席。
黑子龙醢,果馔蟹蝑流水般布上,几巡之后,客欢主洽。
原本想图一醉的杜云觥,这会儿又清醒得一滴酒都喝不下了。
他的眼神几次往主桌上飘,又被自己强拉回来,心里正翻棱着,突听殿外傧者唱道:“大理卿宁大人到。”
畅安殿里的觥筹声就是一停。
卫氏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穆温下意识看了哥哥一眼,随即省明,就是府里的一个糊涂下人,也绝不会把宁悦玄放在邀请之列。
那不请自来的人已踏进厅门,一身绛红到底的衫袍,像极喜服。
穆庭准扔了筷子磨牙:“府中侍卫是干什么吃的!”
大厅一片静,这句话直直传入宁悦玄的耳,这位专司刑狱提点的寺卿大人阴佻一笑:“下官代裬王殿下为穆二公子送成冠之礼,怎么,穆侯不欢迎?”
裬王。穆澈微微皱眉。
谁人不知在京的三位王爷中,属裬亲王最受宠得势,宁悦玄又是裬王手下第一号得力的人。卓清府历代与党争之事划清界线,裬王来这么一出,表面是示好,实则就是威逼,这礼他若不接,就是忤逆犯上,若是接了,今日有来,他日自然要有往。
“欢迎啊,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何况宁大人带了这么重的礼。”
打破沉默的是穆庭准,他没心没肺地说完,径自离席取过宁悦玄手中锦盒。宁悦玄没有防备,还真被他拿在手里。
穆庭准大大方方地打开锦盖,往里看一眼,“呵哟”了一声,又“啪”地合上,“这倒多谢裬王殿下费心了。”
而后回头嬉笑:“犁然,我送你的礼也是不轻,礼尚往来,这个我走时就带回府了,你不介意吧?”
穆澈含笑起身,却是原地未动,自斟一杯酒,隔空敬向宁悦玄:“黄吻年少,宁大人勿怪。既是远道来,请喝一杯水酒再走。”
这份贺礼穆温眼都没过,就被人转了一手,不算收了裬王的情;穆十一的狷狂满京城都晓得,裬王纵生气,也没法认真计较。穆澈一席话,轻描淡写认下了穆庭准的胡闹,客客气气的一杯酒,向宁悦玄下了逐客令。
有侍者从旁斟酒一杯,曲躬送上。
大理寺卿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接过酒杯:“是要讨杯酒,不敢由侯爷相敬。穆大小姐,可否赏脸?”
卫氏忍无可忍,拍案道:“宁大人所为何来!”
穆雪焉从始至终面无神情,此时轻轻抚了抚母亲的手背,翩然起身。
两个曾有婚约在身的人,隔着一席之地,隔着满室宾主,隔着曾经有过的花前月下与怨蜚流长,静静对望。
宁悦玄眉狭唇薄,见了他的人都道是凉薄面相,却不得不承认,只有如剑直指苍天的戾,才衬得起这身嶒崚潋滟的红。
当年闯府抢亲,他也是一身红衣,也是十一的年纪,意气张狂不受天地羁缚,誓要把她带回宁府……穆雪焉回想往事,目光似镜空平。
她已不年轻了,欲语还休时仍有少女的娇怯,轻启丹唇,兰音将吐,席间忽有一人站起:“宁大人怕是酒还没喝就醉了,今日是侯府二公子的大日子,阁下莫闹错了地方!”
穆澈敛目沉道:“盏持。”
宁悦玄冷笑加深,头也未回:“杜侍郎家教甚端,如今也敢于仗义执言了。不知你是代杜尚书说话、以穆侯好友身份说话、还是……”
“宁尚北!”穆澈喝断他,一贯温润的目色凝成出鞘寒意。
宁悦玄满意了,如此方是穆良朝的真实面目——满座勋贵都是傻子瞎子,竟以为卓清侯需旁人替他出头!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先前闹腾最厉害的穆庭准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也是同时,瑶华苑的小丫头听见门响,打开院门,目瞪口呆。
过后,吉祥要哭:坏蛋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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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挺身而出???你不知害怕么
穆宁两家的婚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究其最大原因,只因此宗姻缘乃圣上亲赐。
说起赐婚的缘由,不得不言及朝中形势。
自开朝伊始,以太宰为首的三公令,便是朝堂权力的中枢,先帝在位时忌其权力过重,恐将来不好掌控,已有制衡之意。
到了当今继位,便设尚书台转移王权中枢,又恐那三条老狐狸根深蒂固,尚台令一职旁人压不住,便想到了东俊侯穆伯昭。
一朝上任风起云涌,太宰府与东俊府,自此两不相容。
圣上方一手操作了一个大阵仗,为长治久安,又动起两方安抚的脑筋。
当时太宰令宁繁有一刚过束发的独子,东俊侯虽不会将女儿嫁到宁府,但这京中,又不止他一家姓穆。
于是当年在爵的卓清府长房穆谌斋,奉旨接连入宫三次。最后一次回来,穆谌斋枯坐了一个下午,开口第一句话,让他的夫人为女儿准备嫁妆。
一切如圣上所愿,政敌非仇敌,朝堂之争再汹涌,不会牵扯到小儿女身上。那段时间,无论宁太宰还是穆尚台的脸色,果真都平和许多。
至于定下亲后的宁悦玄,与大他三岁的穆家小姐见过数面,话虽没说上几句,却悦生于心。
然好事自古多磨,就在成亲之前,宁繁夫人罹病去世——为人子者守孝是天理伦常,这没什么好说,问题就出在孝期满后。
宁悦玄守孝期间事事尽礼,未尝有一点偏矩越规之处。那日换下孝服,他心中惦着未婚妻子,欲去卓清府拜访,半道却被三五好友截住,非带着他去秦楼喝酒。
彼时之宁悦玄,性情尚未如日后阴冷无常,耳听言:“还是趁现在好生醉几场吧,日后娶了嫂夫人进门,就没这样痛快的日子了。”心中一乐,便无可不可随之去了。
第二日有话传了出来,道太宰令的公子孝服刚满就去喝花酒,有人问,可担心苦等他的穆家小姐伤心?他却道穆雪焉年龄已长,除了嫁他别无余地,怕她作甚。
话是否是宁悦玄说的,已不可考,总之不堪之言传到了卫氏耳中,这位侯夫人自不是个吃素的,当即登上宁府大门讨要说法。
没想到宁悦玄一位嫡亲的姨母发了话:女子自来出嫁从夫,待他日穆小姐进了宁家的门,必会好生教她为人妻子的本份规矩。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箭发而不可收。
宁悦玄有心解释,可是几番见不着穆雪焉的面。有个不识趣的朋友,见不得他这般落魄,只道侯府欺人,竟然异想天开买下一座青楼,更其名为“冰雾楼”。
明眼人一看,便知“冰雾”是影射“雪烟”二字,不懂的人经不住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三日,全城哄为笑谈。
毁女子名节,等同要她性命。事到此地,纵有千般转机,也成死局。
两家亲事就此作罢,连圣上也未料到闹成这个地步,除了整饬那纨绔子弟,安抚穆侯之外无话可说。
然天下人罢休,宁悦玄不肯罢手,他执意地相信穆雪焉不是不肯见他,只是因为被家人锁在家里不能见他!
两坛烈酒激怀,宁悦玄趁着侯府两位老爷不在家,带了一班小子强闯卓清府,誓要带走自己的女人。
离着那件荒唐事,已有十年时间了……
宁悦玄收了收神,冷诮地注视眼前的穆氏兄弟。
当年他声势浩大地来,中庭相迎的,为首只是两个少年,一白一青两身净衣,一薄一利双剑在手。
日后每当他听见有人称道穆澈温华,总会嗤之以鼻。
惟他见过那少年万夫不敌的眼神,仿佛有人胆伤他家人一毫,就不惜血溅当场。
恰如此时此刻。
宁悦玄几乎挑衅地,一步一前走去,只看穆雪焉一个:“经久不见,穆小姐不赏薄面?”
穆温挡身在前,抢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沉沉一个字:“走。”
这一字是他忍耐的极限。
当年他人还小,却非不记事,他很清楚大姐姐是怎么顶着无数的眼刀舌剑走到今天,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重演。
宁悦玄似笑非笑点点头,眼角瞥见夔龙几上的茶壶:“礼送到了,我自然要走,走之前敬穆清侯一杯茶,以全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