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致住的依旧是宣平侯府的旧宅,只是撤了原先的牌匾,改为“闻府”。皇帝赏了他不少宅邸和美人,他一一辞谢,一样也不收,世人都道他清廉,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他是怕换了住处,明琬回来会找不到家。
年前,闻致出使突厥时困难重重,加之塞北奇寒,他腿疾复发,在榻上躺了两个月,等到能稍稍下地时,已是第二年上元节了。
李成意近来喜欢没事就往闻致这儿跑,今天得知是闻致二十四岁生辰,特地命人寻了一套极为上品的文房四宝送来。
他进了院子,便见闻致一身暗青色的常服站在花厅中,垂首望着木架上摆放的盆栽忍冬,皱着眉面色凝重,仿佛在面对一个无解的难题。
“还没痊愈呢就下地久站,你这双腿真不打算要了?”李成意命人将生辰礼搁置在石桌上,随即挥退侍从,负手走到闻致身边道,“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闻致对石桌上那价值连城的古董砚台毫无兴致,依旧皱眉望着忍冬垂下的枯藤,自语般低声道:“这最后一盆,也要枯死了。”
四年过去,她当初种下的栀子、芍药、虎耳草都已枯萎,仅剩的一盆忍冬也大限将至……可是,她仍未归来。
闻致忍不住想:若哪天她回来,看到花厅里的草药都被自己给养死了,会否生气?
或许,可以赶在她归来前去买几盆一模一样的摆着。闻致认真地思忖,又迟疑:可她也曾说过,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即使补偿一份一样的,也不会有最初的感觉了……
“真是稀奇,这天底下还有能难倒闻侍郎的问题!”李成意随意捻了捻忍冬泛黄的叶片,意味深长道,“没用了东西丢了便是,犯得着这般伤春悲秋?就像你头上这根半旧的木簪子,都戴了好几年了,好歹也升了三品大官,何至于这般寒酸……”
说着,李成意伸手去碰闻致发髻上的木簪,却被他猛然抬手挡住。
李成意与闻致关系匪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不由愣了愣,越发好奇他头上的木簪是怎样宝贝的物件。
“我念旧。”闻致松开了李成意的手,视线透过花厅的垂帘,落在瓦砾的清霜上。
每当闻致露出这般岑寂的神情时,李成意总觉得他眼中藏了许多心事,沉重且孤独。
这四年来,闻致变了许多,更强大,也更寂寥,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李成意揉了揉手腕,没有介意他的失礼,只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好好,予之是天下最念旧情之人!只是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旧人若还不归来,怕是又有新人要看上你了。鄱阳郡公正在到处打听你是和离还是丧妻呢,估摸着是要将他那宝贝孙女许给你,如今长安城内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你无意呢,还是早些打消老头的如意算盘为好。”
闻致不喜旁人亲近,淡然地将肩头的手拂去,道:“不必殿下提醒,全长安皆知我只有一妻,绝不另娶。”
徽州歙县,小镇白墙黛瓦,冷气氤氲如画。
姜令仪身穿素雅的布裙,伸手将还带着奶香的明含玉抱起来,温声笑道:“这就是小含玉?”
“不错,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孩子。”几年不见,恍若隔世,明琬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捏了捏明含玉的小脸道,“含玉,快叫姜姨!”
“姜姨~”小孩儿的声音奶糯奶糯的,很好听。
明含玉才三岁半,头一次出远门,有些不舒服,但还是乖巧地在姜令仪脸颊两侧各亲了一下,毫不认生地夸赞道:“姜姨甚美!”
一句话将姜令仪和明琬都逗乐了。
明琬叉腰,故意沉着脸问道:“那是姜姨好看,还是为娘好看?”
明含玉脑子转得极快,忙道:“娘亲最好看!姜姨也最好看!”
“你这小丫头,还真会一碗水端平哪!”明琬将小含玉从姜令仪怀中抱下来,牵着她的小手道,“困了吧?娘亲带你去睡觉觉。”
好不容易哄着小含玉睡着,明琬抻了个懒腰从客房中出来,环顾这个不大却工整的小院子,朝厨房中忙碌的姜令仪道:“姜姐姐还是这般有能耐,都买上大宅子啦。”
“什么大宅子?不过是药铺掌柜看在我居无定所又有几分医术的份上,暂时舍与我的住处。”姜令仪端了热好的梅子酒出来,与明琬一同在小院中坐下,轻声道,“说说吧,含玉到底是哪儿来的?”
明琬抿了口酒,弯着眼睛道:“若说是我生的,你可信?”
见姜令仪惊讶,明琬破功一笑,这才说了实话:“含玉是我救回来的孩子。”
四年前,明琬离京途中突遭河盗袭击,沉船落水,慌乱中只来得及拼死攥住了装有父亲医书的包裹,抱着一块浮木在水中飘了一夜,好在后被一艘路过的商船救起,随着船只南下去了荆州。
那时她依旧沉溺在父亲去世和离开闻致的伤痛之中,心乱得很,便没有回蜀川,而是一路向东研究南方的草药毒虫,与当地的游医一同跋山涉水、救病扶伤。
回忆历历在目,明琬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后来不久,我听说沔州一带的望子村有生子秘方,整个村子里的妇人生出来的孩子无一例外皆是男婴,引得外乡人趋之若鹜,花重金求生男秘方者络绎不绝。你知道的,我最是好奇这些旁门偏方了,于是就同人一起悄悄潜入村中,想知道他们的秘方究竟是什么,用了什么草药能决定腹中婴儿的性别,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所谓的秘方只是草木灰拌上面粉的骗局而已……”
姜令仪听到这,亦是疑惑万分,问道:“既如此,为何村中妇人生出的都是男婴?未免太巧合了些。”
“巧合过了头,必是别有蹊跷,所以我多留了两日。正巧那一天村中有妇人生产,我明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可产婆出来却告诉众人,那家妇人生的是个死胎。到了夜里,我又路过那家,听见妇人哭啼不止,似乎在哀求些什么,便跟上去想看个仔细,却看到……”
真相往往比骗局残酷,明琬顿了顿,方在姜令仪紧张的神色中将下文告知,“我看到那家丈夫正将一个婴儿往河水里溺,便一时忍不住窜了出去,那男人本就在做亏心事,被我吓跑了,于是我趁机将河水里的婴儿捞了出来,发现是个女婴,是白天那家妇人刚刚生出来的女婴。”
听到此,姜令仪不禁捏紧了袖子,恍然道:“所以,那家村子之所以生的都是男孩儿,根本不是所谓的‘秘方’作祟,而是出生的女婴都被溺死了……”
为了维持‘秘方’的秘密来获取暴利,村中的人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便是有舍不得杀死女儿,想偷偷藏起来养的,全家都会村民被当做‘异端’逼死,以保全秘密不被泄露,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敢反抗了。
明琬救走了那个还未来得及溺死的女婴,报了官,官府却管不了这些“民风民俗”,反倒引得明琬险些命丧村民之手,还好遇上了章似白……
法不责众,自古如此。
提及那段过往,明琬仍是心有余悸,捧着温热的酒杯叹道:“那个女婴,就是含玉。”
姜令仪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当初真的是挺着大肚子离开长安的。”
“怎么可能?我与闻致根本就没有……”明琬的声音越来越低。
四年过去了,再提到闻致的名字,依旧有怅然之感。
“虽说救人一命是功德一件,不过我听那孩子唤你‘娘亲’,若是将来你与闻致再会,就不怕他介怀么?”姜令仪有些忧虑。
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和自己没有血脉关系的孩子的,更何况,明琬与闻致本就感情不和,分别四年,怕是越发有鸿沟了。
“他介不介怀,都与我无干了。我亲手将含玉喂养大,看着她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长成如今这般伶俐的孩子,对她的感情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无论旁人接不接受,我都不会抛弃她。何况往事不可追,四年内已发生太多,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围着他转的明琬,而他……”
明琬望着瓷杯中澄澈的酒水,望着水光中倒映的枯枝树影,淡然一笑道,“他不是,也要有新的妻子了么?”
“琬琬是说,鄱阳郡公的孙女?”关于这个传言,姜令仪亦有所耳闻。她拉住明琬的手,宽慰道,“此事未有定论,琬琬不必放在心上。如今三年期限已过,不论是何结果,你都可以回去问问他。”
明琬是真的觉得结果并不重要了。
年少时,她总以为闻致是她的全部。因为太在意他,所以总是不懂事地缠着他要解释、要真相,希望他也付出和自己一样分量的感情。
那时她年纪太小,不懂得感情之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理由说她喜欢闻致,闻致就一定要喜欢她的,因为总是期望一份完美的爱情,所以总是弄得彼此身心俱疲。
闻致总说,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或许,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明琬离开闻致后,也曾从别人嘴中听到过长安闻家的动静,知道闻太后去世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被褫夺,闻致入朝做了文官,不仅腿站起来了,官也越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