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青杏不疑有他,呆愣愣地半张着嘴。
明琬飞速将一颗药丸塞入她嘴里,青杏猝不及防“唔”了声,皱着眉将药丸咽下,吐着发麻的舌头道:“小姐,你给我吃了什么呀?”
“傻青杏,不是‘我们’要走,而是我。”明琬捏了捏青杏肉嘟嘟的腮帮,直到她视线开始涣散,摇摇晃晃。
“小姐,你……”
看着青杏不可置信的神情,明琬心中酸涩不已。
“对不起,青杏。我要去翻高山,过大泽,其中辛苦难以言喻,我不能让你跟着去受苦,何况你舍不得小花,不是么?”
明琬将瘫软的青杏扶到床榻上,抚了抚她饱满的额头,然后将一张卖身契折叠好塞入青杏手中,让她握紧,方轻轻道:“卖身契还给你啦,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人,没人能使唤你束、缚你,也不必担心醒来后闻致会生气,小花会保护你的……”
床榻上,青杏的眼皮抵不住沉重垂下,泪水洇湿了睫毛。
……
十月叶黄,秋风乍起,冷冽肃杀,断人心肠。
两个时辰后,宣平侯府中一片阴云低压的死寂。
所有刚刚苏醒的下人皆是垂首站在暖阁前院,噤若寒蝉。而廊下,闻致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可怖。
他虚眼看着阶下的青杏,神情淡漠,冷然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去了哪里?”
青杏握着手中的卖身契,如同握着最后一点珍贵的念想,不住摇头啜泣道:“我不知道,小姐没有告诉我。”
闻致咬紧了牙,明显没了耐性,又或许因为焦急惶恐而失去了理智,沉冷道:“不说,我杀了你……”
“我真的不知道!世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啊!”
青杏被吓得“呜哇”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世子平日那么聪明,为何却总是用错误又极端的方法对待小姐?小姐那么喜欢你,为你下厨为你熬药,为你通宵不眠守候在旁,而世子却总是仗着小姐的喜欢有恃无恐!小姐喜欢你时,世子要将她推开,后来又强行将她锁在身边,说是保护小姐,却肆意折断她的羽翼,不许养猫养狗,不许与旁人多说一句话,不许回家看老爷,不许看病行医,说话都是冷言冷语带着尖刺……现在小姐走了,世子不想想自己错在何处,倒拿我来撒脾气!”
青杏又慌又生气,打着哭嗝,语无伦次地将闻致批得一无是处,不住揉着眼睛哽咽道:“世子明明可以对小姐更好一点的,只是世子不愿自降身份,世子觉得她不值得你浪费精力,世子觉得连说一句‘喜欢’都是丢脸……”
“住嘴!”闻致骤然哑声打断,眼中翻涌着一片暗色。
他不知道,明琬身边的人竟是这样看待他的。
青杏打着哭嗝,犹自道:“小姐守候了世子那么久,现在她走了,世子却连追她回来都做不到!”
闻致觉得刺耳,用苍白的指节撑住额头,不知为何竟喘不上起来,紧绷的下巴微微颤抖,道:“来人,把她给我……”
“世子!”一旁观望的小花忙向前一步,眼角余光瞥了哭泣的青杏一眼,主动请缨道,“世子,青杏就交给属下来审问吧。”
闻致还未从青杏的‘控诉’中回过神来,双唇紧抿,垂下的眼睑落下一片深沉的阴翳。
小花趁机将青杏带了下去。
“你放开我!花大壮,你和世子是一伙的,你们欺负走了小姐!”青杏哭着挣扎,小花试图按住她,反被她抓起手咬了一口。
手背上红彤彤一圈牙印,小花也不生气,抬手按了按青杏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只坏脾气的小动物。
闻致回了房,看到自己案几上摆了满满当当二三十只小药罐,俱是印有“明”字的标识,刺眼无比。
那是丁管事从明琬房中发现的,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怜悯”。
闻致独自在阴暗中坐了会儿,身形僵硬如冰,忽然,他狠命抬手往桌上横扫,瓶罐哗啦啦滚落了一地。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边的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
他又极慢极慢地俯身,从轮椅上伸长手,艰难地将满地的药瓶一只只拾起,弯着腰,死死攥在怀中。
他恨她。他想:等抓到她,他一定……一定要让她悔不当初!
……只要还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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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找她
闻致是个聪明人, 只要稍稍冷静些许,猜到明琬的去向并不难。
明琬没了爹娘,亦不会留在长安, 既是提及为明承远立冢撰书之事, 那她只有一个去处。
“去查卯末至巳正的出城记录,往蜀川巴州沿线查,尤其是水路渡口。她不会骑马, 旱路太慢且关隘诸多,必是走水路长驱直下。”
闻致背对着门坐在书房内, 宛如一座完美而冷沉的冰雕, 锋利道:“找到她后,即刻带回来!”
侍卫们不敢耽搁, 立即领命退下。
一旁的小花看了眼闻致沉郁焦躁的侧颜,张了张嘴, 复又闭上,终是什么都没说。
小花是亲眼看着明琬走的。
青杏平日对他不是横眉就是竖目, 今晨却突然殷勤起来, 捧着粥水的手都在发抖, 支支吾吾不敢看他的眼睛。若是小花连这点警觉都无, 未免太对不起世子的栽培与信任。
卯末,长安城的晨曦很美,金碧辉煌的城池披上一层清透的金纱。他蹲坐在正厅的屋脊之上, 看着明琬背着简单的包袱,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在门口时,她甚至停了一下,朝着侯府方向深深一礼,这才一抹眼睛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时间出门, 此时天已亮,不必担心侯府会遭遇危险;而街上人还不多,可以最大可能避免被人发现她的行踪。
小花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觉得,若是一个女子在亲人离世、孤苦无依的情形下,毅然放弃侯府中优渥富贵的生活和倾心喜爱过的丈夫,筹备了一月之久,只为离去,必定是经过万千挣扎的无奈之举。今日所做的一切,或许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若是此刻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将她最后这抹希望掐灭……那她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明琬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主人。
她干净,有活力,对待下人亲切有礼,节庆日时大家都喜爱跟在她身后跑,向她讨赏钱,其实大家并非真的要钱,只是在府中过惯了如履薄冰、大气也不敢喘的日子,太稀罕她身上透出来的安定干净的气息。
她和青杏原是很爱笑的,主仆俩笑声一高一低,随性而不失态,是府中一年多来唯一的亮色。但渐渐的,从世子腿疾久治不愈日渐焦躁,频频外出助三皇子李成意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明争暗杀开始,她的笑在永无尽头的冷落中渐渐淡去。
大多时候,她都是在房中看医书,写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还阉了后厨笼子里养着的大公鸡,治好了母鸭软壳蛋之症……偶尔在墙角发现了一株不知道是什么的草,她便会高兴地拔起来研究许久,尝一尝味道,发现没有药性,再一脸失望地栽回原处。
世子的用意其实很好,他失去了太多东西,唯恐连最后这点也失去,故而矫枉过正,觉得攥在手心里才是最安全。但他显然忘了,一株向阳而生的藤蔓,即便固执地将其绑在黑暗中,她的枝叶和触须也必会拼命挣脱束缚,向自由处延伸……
小花只是想不通:连他都明白的简单道理,世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会不明白?
天黑前,闻致散出去的人便从城外渡口查到了明琬的踪迹:她的确是一个人上了前往岐州的客船,想必是想从岐州转船前往蜀川。
听到此消息,闻致紧皱的长眉微微舒展,在心中嗤笑一声。
你看,她这么笨,连逃跑都不会逃。他比她聪明有远见,安排好她的生活有错么?听他的话好好待在身边,不好么?
闻致带着些许安心和得意,命人快马加鞭抄近道赶往岐州渡口,务必在客船到达之前截住明琬。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期许,待明琬被抓回府中,他定要好好欣赏一番她脸上的神情,再将她锁在自己身边,用一辈子来“惩罚”她,不许她再离开自己视野半步!
他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冷静计划好一切,连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
夜晚,宽阔的江面上,月光洒落粼粼的波光,耳畔水声,如银龙穿滔而过。
客船中吊挂的灯笼一晃一晃,安静得异常。
几十名衣着各异的船客被驱赶至甲板之上,于凛冽的寒风中瑟缩着,俱是蹲身垂首,满脸的惶然灰败之色。
八、九个面相凶狠的河盗掂量着手中沾血的刀斧,恶声吆喝船客:“不想死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