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到底有几分挫败,拢起凌乱的衣裳,黯然下榻:“你睡吧,朕去浴殿。”
这间偏殿本是临时被收拾出来供帝后休息,距离浴殿较近,他离开不久,浴殿里便传出哗哗的水声。宝象芙蓉花的绢纱帐里,念阮沉默地揭开掩面的锦被,睫畔泪光闪烁,雪脯微微起伏。
她知道她不该拒绝他,也不能拒绝他,更知余生再没有逃出囚笼的可能,早晚都要把自己交出去。可是,她就是不能接受这个时候和他行那种事……
她还是不能忘怀他把她丢在崇宁寺的那两年,寒灯孤窗,伶仃孤苦。到末了,一杯毒酒。
显阳殿的浴池很大,二十尺见方,池底则以白玉雕就牡丹花图案,四周垂着流苏华幔,炉鼎内燃着沉水,此刻静悄悄的,一个宫人也没有。
帝后一连同榻十余日都未叫水,宫人们难免有些懈怠,浴池里的水也未更换,深秋九月的天气,早也凉透了。
他也没再叫人,坐在微凉的石阶上一瓢一瓢地把水泼在自己身上,任凭寒冰似的水流漫过衣衫,浸透肌理,让神思冷静下来。
脑海中却闪过今晨过来时任城王的那番话:
“陛下可有想过,撵除素晚便是与太后撕破脸面,您要皇后如何自处呢?”
“我要她身在我的羽翼之下,什么都不知道的便好。即便过后会痛苦,那也只是一时的。长痛不如短痛,她终会理解。”
“陛下,皇后是人,不是你的笼中鸟。妻者,与夫齐也,上承先祖,下继万世。您若爱她,就要尊重她。您若以她为妻,就要让她站在你身边的位置来,事事与她商议,共谋大计。而不是自以为保护的姿态将她放置你身后,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陛下难道没有想过么?您所做的决定,并非每一项都是她能所接受的。您所视为的保护,于她却是折磨。太后是皇后姑母,更一向待皇后亲厚,您伤害太后,她难道不会伤心么?而事成之后,萧氏一族又该如何自处?您或许不会迁怒旁人,可皇后又会怎么想呢?”
“……诛除萧氏之事。陛下不该来问臣等意见。却该问问显阳殿里的皇后,以免将来遗憾……”
……
哗哗的水声将他神思一点一点拉回现实。他自以为做到了皇叔所谏,将一切坦白,可未想到,小娘子一样不领情。
她抗拒他的触碰,践踏他的真心,而这一切,除了她还想着并州那小子以外他想不到任何理由。
嬴昭心烦意乱,扯过衣架上搭着的巾栉胡乱擦了擦,重新回到殿里去。
殿内残烛殆尽,只余榻侧置了盏灯,照得翠羽华帐光影氤氲朦朦的红。他换上干净的寝衣,掀开帘子一瞧,许是今夜折腾得久了,小娘子早入了梦乡。眼紧紧闭着,眉头轻锁,小脸儿紧紧贴着泪水濡湿的枕面,梦中亦是不开心模样。
帐子透出的微朦烛光打在她眼睫上,瑶鼻内侧犹有泪痕,可怜极了。
嬴昭神色柔和下来,在心底说服自己道,她年纪还小,本也不宜行房。若有了孕更是凶险。女子生育本就是过鬼门关,她的母亲便是因生她难产去世,想是因此事有了阴影也未可知。
她定是因为此事才不愿同他亲近的,并非心里完全无他。
这样想着,心里略好受了些,他在她身侧躺下,伸手把她颊侧一缕汗湿的长发别去耳后,拉过锦被与她同被而眠。
却闻梦中的小娘子一声怅怅的轻喃,似哭似呓:“别丢下我……”
“别丢下念念……念念害怕……”
她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梦中呓语。软糯的声仿佛一把尖刀刺进他心脏里,嬴昭胸口骤然疼了起来。
他把女孩子轻轻拥入怀中,薄唇在她额上吻了吻,柔声道:“好,夫君不丢下念念。”
“夫君会一辈子陪着念念,今生今世也不会放手。”
这回小娘子没再推开他,而是小兔子一般把脸贴在了他颈下,一双柔荑紧紧拉着他衣襟,于梦中泪落如珠。
*
是夜,嬴昭同皇后相拥睡去,却于月明皎皎甜香馥郁之中,梦见了崇宁寺那座巍峨高耸的天王殿。
是在那尊依他阿耶面貌所铸的佛像之前,素以谶言闻名、过去未来预知三世的住持慧远大师正在为他把脉,任城王等亲信大臣俱在侧。梦境中的自己脸颜苍白,羸瘠骨立。他听见他问:“敢问大师,朕还有多少寿命?”
“至多三年。”
“三年……”梦中的他苦笑,“朕才二十五岁,朕竟连三十岁都活不到么?朕是天子,朕寿与天齐,为什么会死……朕若是死了,社稷怎么办?皇后怎么办?”
殿内鸦雀无声,那长髯苍苍的老和尚涩然道:“陛下,贫僧学艺不精,也许这谶言并不准确。”
“大师说得对,也许这谶言并不准确。即便是真的,朕也要与上天搏一把。柔然未灭,南朝苟延残喘盘桓江左竟已三百年。朕得好好活着,把列祖列宗都未完成的基业完成了……”
……
得知自己寿数将终,梦中的他也说不清心内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有些惘惘的,他今年方才二十二岁,听梦中的时间点,距如今也不过三年。他尚未为父母报仇,大权在握,更未要荒革俗,复礼万国,仰光七庙,俯济苍生……上天留给他的时间竟只有短短的六年了么?
而他和念念相守的日子,竟也不足六年……
不及多想,视野里一座九层浮图拔地而起,画面陡换。
仍是富丽堂皇的崇宁寺里,那纤腰楚楚的少女身在崇宁寺塔之前,铅华洗尽,素衣墨发,和他隔着一道朱红寺门相望,泪水凄然:
“陛下说过,会爱我,信我,珍惜我,原来都是骗我的么。”
她唇角微扬,像是在笑,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仿佛滑下芙蓉面的湍湍晨露,还带着初晨的凉意。却又仿佛打在他心里,炽热滚烫,突然间,心痛如绞。
尔后,背过身去,任眼泪无声无息滑下鼻峰,嗓音却无波无澜:
“萧念阮,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娶了你。”
“你我此生,不必再见了。”
……
“啊”的一声惊叫,嬴昭魂梦惊醒,自榻上坐起,背心冷汗淋漓如雨下。
念阮正被他揽在怀中,被他骤然惊起的身躯一带,人便歪在了榻上。她迷迷糊糊地自梦中醒来,还未及反应便叫男人揉入了怀中,二人身躯紧贴,她能感觉到他心跳的狂乱与四肢百骸的颤抖。
“陛下怎么了?”
她神思犹有些模糊,一时也忘了先前那些龃龉,朦朦问他,黑白分明的水目里映着烛火残光的影子,显出几分酣红娇慵。
嬴昭微松开她,四目相对,他又想起梦中那双含着热泪质问他的眼。眼中一热,却是笑着道:“我梦见……”
“我和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老了之后啊,在华林园中晒太阳。是清明节,宫中的桐花都开了。簌簌落在我们身上,我拾过一朵别在你的发间……”
话音未落,自己心中却是一疼。怎么可能长命百岁呢。如若幻梦为真,他的寿命便只剩短短六年了。他和她相守的日子,也只剩六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将人不甘不愿地掳进宫来。她跟着小麒麟,至少不必历经生别死离。
他眸光随话语逐渐黯淡,念阮却是不知他心中所想的,只淡淡道:“陛下明日还要上朝罢,歇了吧。”
“嗯,睡吧。”他笑笑,重新揽她入怀。念阮察觉他情绪的低落,欲去推他的手便停在了腰畔。
次日,念阮醒来时,身侧已没了男人的身影。宣光殿里却派了人来,叫她过去、垂问昨夜令嫦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会儿的狗昭还是个纯情新手嘻嘻。
啊好像有点小虐,进度差不多过半了,狗昭下次梦见的就会是念念的死了,以及我再写这种玻璃糖是猪……
第32章
昨夜之事尘埃皆定, 皇帝起身时已发落了一干宫人,将令嫦逐出宫去,大长秋卿罚俸半年,长御因统领宫人失责, 被降三级, 已是变相地剥夺了她之实权。
事情一出, 令嫦之母崔氏大为惶恐,连夜递了帖子欲入宫认罪。然太后昨夜同京兆王颠鸾倒凤两情欢畅, 宫人不敢打扰, 今晨才闻说了此事,震怒异常,当即便派了人来显阳殿,以品茶之名叫了皇后谒殿。
念阮心知为的是令嫦之事, 心头想好了应对之辞, 梳妆更衣后, 乘了轺车往宣光殿去。
才至宣光殿范围却撞上一玄色朝服青年,身边带了个小黄门,貂蝉曜首宝佩鸣腰, 眼如桃花, 面若敷粉, 十足的妖冶轻浮之态。
“阿弟拜见阿嫂。”
他笑吟吟迎上前来,与车中的念阮郑重揖手。
念阮却觉如蛆附骨,勉强点头应他道:“京兆王今日也来拜见太后。”
来者正是京兆王,天子二弟,今年不过弱冠年纪,虽未娶妻,家中侍妾如云, 却还和太后有所苟且。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地留宿宫掖。饶是念阮早知二人关系,此刻也不禁有些隐隐作呕。
可再一想,后来壬寅宫变里,手握禁军大权的京兆王同执掌中枢的中书监、李仆射这些人俱是毫不犹豫地背叛太后倒向了皇帝,又有些唏嘘。姑母同自己说男子的情爱是靠不住的,于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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