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够了没有,宁永贞!”
第10章
外面的风也骤然停滞了呼啸,房中静悄悄的。
两人彼此恶狠狠的对视着,谁都不肯让步。
陈怀柔的肩膀因为情绪的波动,开始隐隐发颤,她用力喘气直到将对面那人逼得眼眶发红,蓄了许久的雾气倔强的挂在眼尾,不眨眼,它便掉不下来。
“闹够了吗,宁永贞。”她缓和了脾气,站姿也变得失去了攻击性,甚至带着异于往常的柔和。
宁永贞挺直的脊背,在她忽然软糯的声音下,如同一张开满的弓,羽箭破空而出,弓弦簌簌濒临崩断。
他把手攥成拳头,捂在眼上,男人的低声呜咽在这样安静的午后,如钝刀一刀一刀的割在陈怀柔的胸口,她伸手,停在半空。
宁夫人以帕遮住口鼻,勉强盖住嚎啕声,她的眼睛盯着宁永贞剧烈抽动的肩膀,从断腿至今,这是宁永贞头一次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宁永贞...”陈怀柔的手落在宁永贞发上,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又两手箍住他的脑袋,让他抬起头。
“断了腿,不是这辈子都完了,至少你是个长相俊俏的瘸子。”宁永贞鼻涕眼泪糊在脸上,神色猛然一滞,陈怀柔拍了拍他脑袋,语重心长道,“以前都是你让着我,你想想,你成瘸子了,那往后我不都得让着你吗?随你一声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就是你的马前卒。
随你欺负,随你招呼,爽不爽!”
宁夫人眼里带着泪,紧皱的眉心却慢慢舒展开来。
宁永贞嫌弃的避开她的拍打,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一点都不爽..”
谁要欺负她,从小到大他哪里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哪怕拌两句嘴,最终道歉的都是他宁永贞,更别说他替她挡了多少大小麻烦,只要有人跟跟陈怀柔作对,宁永贞就会跟他拼命。
“你别得寸进尺!”陈怀柔托起他的脸,故意做生气状,“我可从没跟人服过软,低过头,宁永贞,见好就收,知不知道?”
她的脸白白净净,明亮的眸子似一汪春水,微微勾起便漾出好看的神采,宁永贞仰着脸,她的呼吸柔软的喷到自己面上,热乎乎的,就像有只小手在抓挠他的喉咙,又痒,又有点酥/麻。
他有些热,甚至是无名的烦躁,“陈怀柔,你没有一点耐心。”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陈怀柔松手,坐在床沿看着他邋遢的样子,她抖抖他的外衣,笑道,“洗漱一番,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去走走。”
走?宁永贞错愕的蹙起眉心,他这条腿怎么走,叫人看笑话吗?
他几乎立刻摇头拒绝,“不去。”
“不去也得去,”陈怀柔接过婢女端来的湿帕子,按到宁永贞下巴上,又取来剃刀,展开刀刃后,忽然疼的吸了口气。
“怎么了?”宁永贞急切的低头,握住她的手掌拉到眼前,白皙的掌心缠着几圈纱布,中间渗出来血,许是被刀把压到,弄破了伤口,血流止不住的晕满了纱布。
陈怀柔抽出手,满不在乎的背到身后,换另外一只握着剃刀,“摔了一跤,磕破点皮。”
宁永贞没再问,磕破皮还是被利器所伤,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单是血流量便不是磕破皮那么简单。
“我自己来,你去旁边坐着。”他沉声接过剃刀,陈怀柔转身走到窗角,似乎背对着他撩起衣袖,宁永贞看不真切,隐隐知道她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你又跟人打架了?”他不动声色的刮掉左脸颊的胡须,陈怀柔放下衣袖,回头冲他笑了笑,“都是我欺负别人,谁敢打我。”
这话不假,宁永贞看着她状若无恙的表情,只将怀疑埋进心里,陈怀柔不想说的话,便是威逼利诱也不能让她开口。
宁夫人进门的时候,婢女正好从柜中取出两件锦衣华服,一件月白清贵,一件墨绿明朗。
“怀柔觉得哪件好看?”宁夫人挥了挥手,婢女捧着衣裳走到陈怀柔面前,宁永贞紧张的瞥了眼陈怀柔,又怕被她发现似的,赶忙别开视线。
“他脸白,穿什么都好看。”陈怀柔觉得宁永贞跟陈睢一样,细皮嫩肉,就算粗布麻衣也能穿出纨绔贵公子的感觉。
“你眼光好,替他挑一件。”宁夫人握着陈怀柔的手,再看看儿子通红似火的脖颈,既觉得高兴,又有些怅然。
想当年两家差点就定了亲事,若不是左迁入京,哪里会有这样多的磨难。现下看着陈怀柔飒爽明媚,比之幼时更让人喜欢,心中便难免生出怅惘之意。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样好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儿媳了。
“墨绿色这件吧,会显得气色好点。”陈怀柔指着衣裳,又象征性的问宁永贞,“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宁永贞从脖子红到了脸,没好气的恼道,“你还是不是个女孩子,知不知道矜持!”
陈怀柔莫名其妙的瞪他,“小时候不就这样吗,你现在嫌我不矜持?我对你矜持个什么劲,赶紧穿衣裳。”
她迎面一抛,宁永贞接住,磨着牙齿愤愤的睨了她一眼,陈怀柔觉得他摔断腿后,脑子也时常不对劲。
宁夫人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后悔,看到后来,越发觉得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若是儿子的腿没断,这该是多好的姻缘。
可惜,她匆匆出了门,拭了拭泪,又吩咐婢女将轮椅备好,回头就见儿子下了床,单脚撑地,陈怀柔跟他打趣道,“你知道鸡鸭鹅夜里怎么睡觉吗?”
宁永贞蹙眉,陈怀柔忽然模仿宁永贞的动作,抱着胳膊单脚立着,睫毛一垂,煞有其事道,“就像你这样,一只脚立着,一只脚悬空,两眼一闭,睡到天明。”
“没想到你这么见多识广,连鸡鸭鹅睡觉都知道。”宁永贞挪到轮椅处,看了眼,笑道,“轮椅的纹路都是我喜欢的卷云纹。”
陈怀柔扫了眼,站到他身后,从新砌的斜坡将他推下。
她看着轮椅,想着这以后就是宁永贞的腿,以后他都得仰着头跟自己说话,想想那场景,陈怀柔便觉得一阵心酸。
他们去的地方一片芦苇荡,深秋时节,正是芦苇开花的时候,远远眺望,仿佛碧绿水面浮起雪白的绒毛,迎着光晕,变幻出深浅不一的色彩。
微风将细碎的芦苇花吹成漫天飞舞的雪,窸窸窣窣的苇杆摇晃出层层波浪,叫人观之心旷神怡。
“可真够荒僻的。”宁永贞逡巡四周,竟不见半个人影,不由扭头仰视着陈怀柔,“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在京城远比你久,却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去处。”
陈怀柔把他推到岸边木堤上,任由高过人的芦苇将他们遮掩藏匿。
“哭吧。”
“什么?”宁永贞一愣,随即手指慢慢收起,抠着扶手发出涩涩响声。
陈怀柔踢了脚轮椅,面上收敛了笑意,又重复一遍,“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话你。”
“神经病。”宁永贞咬着牙,冷凝的抬起眉眼与她对视。
“宁永贞,就哭这一回,痛痛快快哭完,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她特意找了这个地方,冷僻无人,便是喊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被人听见。
宁永贞窝在宁府的时候,里外都有婢女小厮伺候,他那样桀骜的心性,无论如何也不会敞开了哭,若是不能将负面情绪释放出去,他便永远想不明白,剩下的日子到底该怎么活。
“那我走远些,你随意。”陈怀柔转身,还未提步,手腕就被他一抓拽住。
宁永贞低着头,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颤着声音道,“你别走。”
陈怀柔往后退了两步,正过身子对着他,她低头,宁永贞慢慢仰起脸来,在陈怀柔注视他的时候,宁永贞伸长手臂,将她圈了起来。
他的头贴着她的腰,紧紧地,陈怀柔甚至能感受到濡湿的衣裳,熨帖的黏在身上。
“为什么是我..”宁永贞哑着嗓音,自言自语似的,陈怀柔一动不动,宁永贞的声音带着难以描述的压抑与绝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他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这句话,胸腔里的悲鸣像是呜咽的河水,打到芦苇丛中,又胡乱流淌着涌向前方,气息渐渐弱了下来。
陈怀柔的手摸着他的头,拍了拍,眼角温热,她仰起脸将那股水雾逼了回去。
马车行至闹市,嘈杂的声响惊得陈怀柔一抖,醒来时,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她坐直身子,见对面宁永贞阖着眼皮,似乎睡着了。
许是方才发泄的过火,一路上宁永贞都没有睁眼。
她盯着宁永贞的脸,越看越不对劲,皙白如玉的面颊,渐渐涌起米粒大小的红斑,从额头沿着鼻梁又漫过了下颌,在顷刻间便布满了宁永贞裸/露的皮肤。
她猛地站起来,躬身上前一把扯开他的领子,素白的皮肤上,爬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斑,宁永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喷出来都像被火炙烤过似的,陈怀柔拍了拍他的脸,声音因为担心而变得尖锐。
“宁永贞,你不会对芦苇过敏吧?!”
宁永贞挑起眼皮,看着陈怀柔恼羞成怒却又发作不得,他咳了声,哑着嗓音回道,“死不了,过几日便能自行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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