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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敌她如花美眷 (衮衮)


  “同样的问题,在你出发前往西凉之前,朕曾在这里问过你一遍,当时你说你不敢妄言,朕也就没继续。而今你勤王有功,又是......”
  抿唇沉默了下,他沉声接上,“又是朕的儿子,完全有资格过问。朕再问你一遍,这山河社稷的重任,你可愿意担?”
  他转头直直盯着戚展白,终于不再躲闪。眼神里沉淀着希冀的光,像是野火焚烧过后的草原,在苦苦等待春风。
  戚展白也睨着他,神色平静,不复之前的敬畏。如此对视片刻,他的声线在殿内冷冷地荡响,还是那句:“微臣,不敢妄言。”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也是如今唯一一个能继承大统之人,他也不愿认回这个父亲。
  天佑帝目光中露出一丝狼狈,唇瓣剧烈颤抖,喉咙窒住,久久无法言语,只能用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紫檀桌案一角,指甲快要折断,他也毫无感觉。
  窗外宫灯在风中极速飞旋,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斑驳交织在两人之间那相隔仅数尺的距离内,牵扯出过往无数寂静而苍白的流年,恍若凝固。
  “倘若陛下没有别的事,微臣就先告退。”戚展白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站住!你给朕站住!”
  天佑帝神情忽然激动起来,快步绕过桌案追去,宽袖“哗哗”甩落一沓奏疏,打翻一砚新墨,他也顾不上收拾。
  奈何戚展白健步如飞,天佑帝如何也追不上,眼见他快要出门,他急火攻心,朗声冲他背影大呵:
  “你不要这天下,难道是想让昭昭再过回朝不保夕的日子,像在柳州湖边那样?她身子不好,你当真忍心让她跟着你吃苦?”
  戚展白脚步一下顿住,怔了半晌,霍然转头,怒道:“你派人跟踪我?”
  天佑帝叫他眼底的火气灼了下,眼神微有躲闪,但也仅是一瞬,他便端出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严,郑重道:“你是朕的儿子,朕是关心你,怕你出事,才派人暗中保护。”
  “关心我?”
  戚展白仿佛听见了人生中最大的笑话,不禁牵唇冷笑连连。
  “关心我,还把我丢在戚家不闻不问,一丢就是二十年?倘若不是今年不慎捅破这层窗户纸,你还打算瞒几个二十年?”
  他眼底渐渐闪烁一抹带着血色的泪光,声音逐渐失控,尾音近乎咆哮。每一句问话都似从他心肺中挤出来,饱含二十年的心酸和不甘,字字都滴着心头血。
  天佑帝垂眸不敢看他,浑身血液像是骤然凝固,胸口发闷,一时竟无法呼吸。
  御书房的气氛沉凝下去,许久许久,天佑帝才重获勇气,抬起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奄奄地看着戚展白。
  “朕知道错了,这二十年,朕无一日不在煎熬之中,夜里都无法安眠。好不容易睡着,梦里也全都是你和你母亲的身影。”
  “你每日戴着面具上朝,朕都心疼不已。后来看见你终于把面具摘了,朕知道不是因为朕,而是昭昭的功劳,朕也是开心的......”
  他声音极是怯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犯了错,虔诚地在向自己的孩子忏悔。
  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陷入回忆,自言自语一般,试图从苍白的过往中扣出一丝温馨,却发现这些温馨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自嘲地苦笑了下,“都是报应。”
  都是报应!
  当初淑妃案东窗事发后,沈岸把孩子从戚家带回来,苦劝他莫要因淑妃的事而牵连于无辜,毕竟这是皇嗣,是他第一个孩子,血浓于水。
  彼时他正在气头上,非要较那一股劲,觉得自己正当壮年,将来还会有很多更加健全的孩子,舍了这一个生而有残的,并不打紧。
  可偏偏,老天爷真就断了他的父子缘,让他之后再无所出。
  仅有的三位皇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他费尽心血也扶不起来。反倒是这位早早被他视为弃子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磕磕绊绊攀至了他所能企及的权势最巅峰。
  当真讽刺。
  外间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夜风骤急,宫灯的光急速摇晃,在天佑帝脸上一层层晕开,映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此刻的他,帝王威仪尽失,仿佛被无常勾走了魂魄,成了一具傀儡,愧疚和悲伤摆在脸上,几欲决堤。
  戚展白冷眼睨着,眉宇间怒气燃尽,只余漠然的灰烬,寒声道了句“微臣告退”,便再次踅身离开。
  “等......等一下!”
  天佑帝瞬间从回忆中抽离,跌跌撞撞急追上去,却只能看见戚展白越走越远。
  夜风吹得满屋帐幔飞卷,宫灯光芒已尽,光线变得昏暗,仿佛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
  沈岸将尚在襁褓中的他抱走,彼时的他还不知事,却哭得极是悲伤,仿佛知道自己要被抛弃,努力从被子里抻出小手,不住向后头的他挥舞,一双眼哭得通红,小嗓子都快哑了。他却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同今日一模一样。
  心情却截然不同。
  都是报应......
  泪水模糊了眼眶,也模糊了那段浸满哀致的父子情,天佑帝愈发看不清他的背影,像是挨了一闷棍,背脊不禁佝偻下去,噗通,冲着前头直直跪了下去。
  清脆的膝盖叩地声,响彻这间只属于九五至尊的御书房。帝王冠冕从头顶萎落,滚至那滩打翻的墨汁上,被染得黢黑难看。
  天佑帝却不顾不上捡,只近乎哀求地凄声唤道:“展白,你难道甘愿看着大邺万里山河,就此断送沉沦吗!”
  戚展白一脚已迈过门槛,身影陡然凝住。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是朕福薄,朕也不再强求。但你也知,朕非寿考之人,而今除你之外,朕膝下再无得力子嗣。阂朝上下,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比你更能肩负这天下兴亡之人。于公于私,这位子都该属于你。也唯有传位于你,才是大邺之幸,更是百姓之幸。”
  “就算是为了大邺,为了泱泱天下,你就不能舍弃一点私情,答应朕这一回?”
  说罢,他在满室凌乱的光影中,深深叩首,额头抵在自己紧贴地面的手背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涓涓滴滴,不可抑制,渐渐,又混沌于皇城静谧而冷清的夜色中。
  戚展白始终没有回头,也始终没有再迈出另外一只脚,扶着门框,仰目望着穹顶缓缓转移的星辰,眼神茫然没有焦距。
  良久良久,他都只是这般站着,像一樽美玉雕成的塑像。
  眉梢鬓角叫夜露打湿,结了层薄霜,他也不知道。
  *
  夜渐渐深了,戚展白还是没有回来。
  沈黛坐在院中边看书边等他,春纤和春信过来催过好几回,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安置,却也只是浅浅而眠,不能熟睡。
  半梦半醒间,门外响起细碎的踱步声。
  沈黛认得这声音,是戚展白回来了!
  困意顿消,她“唰”的睁开眼睛,连灯都来不及亮,便迫不及待地披衣下床,飞奔出去开门。
  戚展白坐在门外的一道石阶之上,下弦月的光自廊外枝叶间筛下,在他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背影萧索落寞。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我吵醒你了?”
  声音有些沙哑,神情隐在淡月后,眼底隐约覆了层疲倦的血丝。
  沈黛心里被牵扯了下,摇摇头,“没有。”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靠上他的肩。
  戚展白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脱下风氅仔细裹在她身上。月色幽幽,两道身影在月下重合成了一团。
  他不说话,沈黛也便不说话,就这么窝在他怀里,脑袋侧靠着他胸膛,安静地陪他。
  其实就算他不说,沈黛也能猜出,陛下今日寻他做什么。
  大邺的江山,总得有人继承。无论血脉还是才干,这世上都再没有人比戚展白更合适。
  她甚至都能猜到,他拿什么威胁戚展白,无非就是她和大邺千万子民。
  多么恶心啊。
  当初他抛弃戚展白,没有半分犹豫,甚至二十年都不闻不问,眼下见自己偌大的家业无人可传,又眼巴巴地要把人认回来。如此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到底当戚展白是什么?
  可她很清楚,他是放不下的。
  就像这回,他们明明都已经决定好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可帝京有难,百姓有难,大邺有难,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了。
  那日在营地亲眼看见他调兵遣将的模样,风发的意气直冲云霄,跟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不禁让她生出一种错觉——
  便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他也依旧会是今日这个少年。
  怒马鲜衣,恣意飞扬。
  这样很好,她的小白就该是这样鲜活的存在。既是雄鹰,就当展翅搏击长空,放他回归山林平淡一生,才是对他最大的折辱和锉磨。
  “小白。”沈黛勾住他脖子,仰头凝视着他在星月光辉中显得幽微的面容,“你不是为了他去做皇帝,也不是为了这个天下,你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这双羽翼丈量长空时,能再无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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