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天气不冷,可谢珠藏无端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双手环抱着自己——前世,玄玉韫也约她来过荼蘼阁。可她等到入夜,玄玉韫也没来。她实在太怕了,哭着回了毓庆宫,噩梦连连大病一场。后来,她就再也没来过。
今生,她还是怕。
谢珠藏把自己的头埋在手臂里,脑子里一团浆糊,不敢去想,如果她能死而复生,这荼蘼阁里的那么多不甘的鬼魂,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正在她的身边游荡?
就连胆大的阿梨也只盯着亮光处看,摩擦着自己的手臂,把自己的斗篷裹紧了点。
一片叶子飘落到谢珠藏身上,谢珠藏一声惊叫,慌忙地把叶子甩了出去,又好笑地盯着那片叶子,大松一口气。
入墨都忍不住道:“姑娘,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如今天色晚了,殿下……”他没忍心说下去。
阿梨轻声地接下去:“殿下不会来了。”
阿梨弯下腰,伸手去搀扶谢珠藏:“姑娘,咱们回去吧。软轿就在贞顺门的值守嬷嬷那儿,趁着月色明朗,咱们没有宫灯也能走出这条宫道。”
谢珠藏推开了阿梨的手。
她再一次摇了摇头。
“等。”谢珠藏牙齿打着颤,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春,春春春对夏,秋秋秋对冬……”谢珠藏磕磕绊绊的声音再一次在荼蘼阁前响起。
这一次,她语速更快,结结巴巴、不管不顾地往下背:“……战士邀,邀功,必借干戈成,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养疏慵……”
阿梨震惊地张大了嘴,和入墨面面相觑——当谢珠藏将一切抛之脑后,只想着借背书来驱散恐惧时,她竟背得越来越顺畅!
等谢珠藏把《二冬》背完,阿梨喜不自胜地道:“姑娘!您刚刚背得好顺!”
谢珠藏一愣:“是吗?”
阿梨和入墨都用力地点头,月光洒在他们脸上,显见那发自内心的喜悦。
谢珠藏试着把最后一句话再背一遍,努力地想更平顺些:“……战战战士邀,邀邀功……必,必……必借干,干干戈成,成勇武……”
她只背这半句话,便知阿梨和入墨的喜悦如梦幻泡影,已消散得了无踪迹。阿梨和入墨的脸色如这天色,一道沉郁下来。
“怎么会这样……”阿梨失望地喃喃道。
这样的失望,谢珠藏经历过太多次。她反倒没有那么失落,还伸手拍了拍阿梨的手背,安慰她:“没关系。”
与所爱隔生死相比,这样的失望已太过微小。
“继……继续吧。”谢珠藏平静地道。
“可是这儿没地方饮水,您一直这样背下去,万一口干了怎么办?”阿梨有些急:“姑娘,我们不要等了,先回去吧。槐嬷嬷虽然知道我们会晚些,但殿下没准一早回去了,槐嬷嬷还在念叨我们为什么还不见人影呢!”
槐嬷嬷是毓庆宫的掌事嬷嬷。
谢珠藏摇了摇头:“要等。”
阿梨快要急哭了:“姑娘,这早就过了殿下放学的时辰了。若是殿下会来,他早该来了!”
入墨也轻声劝道:“宫门快要落锁了,少傅们都该出宫了。”
“韫哥哥……他说过。”谢珠藏缓慢地说道:“他……会……”
“阿藏!阿藏!”
谢珠藏话还没说完,就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着急忙慌地在这条宫道上猝然响起,像肃杀秋日里一支缀着春花的箭,劈空而来,格外突兀。
“……来的。”谢珠藏怔怔地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抬首去看。
她的韫哥哥,踏着满地的星光,向她飞奔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高考结束!!
*
【引-“云对雨”/“春对夏,秋对冬”/“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疏慵。”-《声律启蒙》车万育】
*
第4章 傻娘子
玄玉韫看到谢珠藏呆呆地坐在石阶上抬头看着自己,抹了一把眼睛,气急败坏地道:“谢珠藏,你怎么这么傻呀!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回宫呢!”
他说着,又慌乱地招呼身后差点跑断气的人:“愣着干什么,快拿灯来啊!”
玄玉韫身后没有伺候他起居的宫婢侍从,只有一个还背着书箱的笔墨宫侍松烟。松烟跑得差点儿翻了白眼,递灯的手还是抖的。
“谢珠藏,你是不是吓傻了呀?”玄玉韫焦虑地提着灯仔细看谢珠藏的脸。她白玉一样的小脸上满是怔忡,眼角还有淡淡的水痕。
那水痕让玄玉韫脑子“轰”地一声,只觉得连心都揪了起来。他蹲在谢珠藏身前:“你上来,孤背你走。”
谢珠藏没有说话,却真的趴到了玄玉韫的背上。少年的背削瘦,还显得单薄。不像后来,宽厚稳重,有蓬勃的张力。
松烟张了张口,最后跟阿梨和入墨对视一眼,默默地走在了一旁,替两位主子照亮回宫的路。
谢珠藏趴在玄玉韫的背上,眼角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脖颈上,像一滴滚烫的沸水。
玄玉韫脚步一滞,过了会儿,他低下了头,才又开始往前走。
“阿藏,韩少傅留了堂……”
“我知道。”
玄玉韫脚步又是一顿,用追问掩饰自己的懊恼:“你等孤那么久,怎么不知道在天黑前回宫?”
“韫哥哥说过……”谢珠藏声音很轻,却有擂鼓的重量:“一定……会来的。”
“要是孤不来了呢?”
“一直,等呀。”谢珠藏软软地道。她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大不了等到槐嬷嬷提灯来接她。
玄玉韫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忽地问道:“你就不怕吗?”
谢珠藏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过去,可她摇完头,愣了愣,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怕。”
她把玄玉韫抱得更紧些。
她是当真怕,怕这荼蘼阁的鬼魅,却更怕她真的等不到玄玉韫。
玄玉韫扭过头去,声音低哑道:“别怕。有孤在呢。”他顿了顿,低声道:“阿藏,孤不是为了吓你,才叫你来的。”
“这里人少,花还开得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孤来看过了,其他地方太规整了,这儿开得乱糟糟但是很好玩。你不喜欢在御花园背书,没准会喜欢这里。”玄玉韫闷闷地解释道。
“我喜欢。”她的脸颊贴着玄玉韫的脸颊,像一只小猫儿。
“你都没有进去。”玄玉韫的脚步一下子又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道:“阿藏,孤若是有事,下次会提前让松烟来跟你说一声的。孤以为……”他没说下去。
他也以为她不会等,却还是一离开文华殿,就急匆匆地赶来荼蘼阁。
“嗯!”谢珠藏毫不迟疑地应下,又向他邀功,逗他高兴:“我……背书了!”
“是吗!”玄玉韫果然高兴起来:“孤今天也总算从韩少傅那儿拿到了亲蚕大礼的祭文。孤求他提前写,他脸拉得有鞋拔子那么长。”玄玉韫撇撇嘴,忿忿不平。
谢珠藏愣住了。
亲蚕大礼,是在三年后。
玄玉韫为了她,求韩少傅提前三年写好了祭文。
前世,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
玄玉韫不知她心中翻涌惊涛骇浪,他在贞顺门把她放下来,叮嘱她:“孤好不容易求来的祭文,你明天一早就赶紧誊一遍背下来。”
玄玉韫在灯火下板起脸,严肃地教育她:“一定要背下来,一定要读顺。不许跟父皇说你不想背,不许跟父皇说你读不顺,听到没?”
谢珠藏茫然地点头。亲蚕祭文确实本该由她读,可前世她读不下来,便由礼官代劳。
玄玉韫大松一口气:“你不是喜欢这儿吗?孤以后就陪你来这儿读亲蚕祭文!”
谢珠藏一僵。
她记得亲蚕祭文,辞藻繁缛,就没一句正常人会说的话。而她现在连五岁小孩读的《声律启蒙》都念不顺……
玄玉韫扶着她,明显感受到了她肢体的僵硬。玄玉韫脸一板,警告道:“谢珠藏,不许说不行。”
谢珠藏在软轿上正襟危坐,用力点头。
玄玉韫松了口气,他回想起先前玄汉帝对他说的话,眸色一暗,声音低沉:“对,你一定能做到。”
*
为了确保谢珠藏一定能做到,翌日,玄玉韫一放学,就从文华殿奔回毓庆宫,来接谢珠藏去荼蘼阁。
好在他们同住毓庆宫的第四进院,分别住在前东殿和前西殿,中间只隔着面阔两间的穿廊,往来倒也方便。
阿梨听到东殿的传话,匆匆收拾小书箱,忍不住嘟囔:“姑娘,这祭文这么难,您这才背了一日啊。”阿梨也识文断字,但她这一天才把祭文读顺,背了个开头呢。
“多……多练。”谢珠藏手中拿着自己誊写好的祭文,边看着祭文,边轻声道:“就好了。”
阿梨讶然地看向谢珠藏,喃喃道:“姑娘,您好像不大一样了。”
谢珠藏愣了一下:“啊?”
阿梨“啪”地合上书箱,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姑娘更好看了!”
阿梨才不是想说这个,她惊讶的分明是自家姑娘居然肯开口练说话了——谢珠藏了然,她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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