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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金馔玉不足贵 (沈霁川)


  “钟兄弟,你竟能吃这样辣的东西!”
  “你之前不是挺爱吃这口味的?”池小秋奇怪,自己拿了根筷子蘸了蘸,只用舌尖舔了舔,立刻便觉辛辣味直冲肺腑,让她小小的打了一个喷嚏,眼里立刻起了一层水雾。
  她又惊又喜,拉了薛一舌道:“师傅,这辣椒比咱们这里的更够味!”
  来吃宴的有好几人最是嗜辣,有了这东西,便不愁他们不喜。
  池小秋得了这么多新鲜玩意,索性连厨房也不愿出了,只跟薛师傅两个,在厨下试着一道道新菜,却不知外面现下风言风语,从青萍之末慢慢而起,裹挟过越来越多的人,直在云桥边上几街都传开来。


第128章 将画替诗
  云桥上摊贩众多, 虽生意多,一天到晚自也要分人多人少时节,若没什么人打桥上闲逛, 便都聚拢了来闲磕牙。
  先时不过是有人好奇, 见随小秋出门的是个眼生的, 且遍身气派,织金缕银, 看着知书识礼,却还处处俯就, 便问:“这是哪个?”
  桑罗山从北桥往池家食铺必经云桥, 便有留意过的悄嚷道:“那不是桑家的大爷?”
  有些见识的也有,便问:“那个前年便中了举的?北桥的桑公子?”
  “这般说,那公子这一个月上, 总得去池家食铺十几回了罢?”
  这便一下子炸开了。
  要不怎么说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
  前几天时, 桥上众人的谈资还是“小秋竟是同那公子好上了?”抑或是“小秋丫头真好福气,桑家也是大户, 竟能让那少爷一路陪着买菜去, 可见是放在心坎上了。”
  柳安已算是民安富庶,只要手脚勤快, 饿肚子都少见。但再是如此,也有个从上到下,从富到穷的门第之分在。这种既合了人八卦之心又带着些幸运色彩的故事,便格外为人所喜。
  于是, 不上几日,添油加醋之后, 这故事就已经分化成许多版本。
  有的道是池小秋上桑家做席面,其实是变着法的相看, 又有的道桑家是哪,分明就是家里不愿意,要给她脸子瞧,好让池小秋知难而退。
  更有甚者,连两人如何相识,如何定情,如何许了终身都替他们想好了,说的是有鼻子有眼,最后更是进化出了一个终极版本。
  一次宴席之上,性好饮馔的桑公子尤喜玉罗供,便请出池小秋细讲此菜,两人相谈甚合,这便情意相许。奈何两家门第相悬,耐不过独子意决,桑夫人借菊花宴将池小秋唤至家来,观其品貌。
  将这前后线索串起来的婆子十分得意,便有妇人好奇问:“可我见近日桑大爷去得也少了。”
  婆子一拍大腿:“嗳呦,这还不明白!显见是桑夫人不满意小秋丫头,要棒打鸳鸯呗!”
  恰这会又有人瞅见桑罗山往池家食铺去了,便问:“这又怎的说?”
  婆子看她便如看个白痴:“可桑公子傲气,不愿意呐!可怜这小儿女,只能在外头私会,哎!”
  桑罗山登门之时,池小秋正折腾着那几筐辣椒。
  临到冬时,要做的活计更多,大船上的菜蔬鲜货,多是从南边运来的,柳安比京城暖和却必然比西南处要冷,虽是栽在盆里勉强弄来了,却也不知能活上多久。她早晚便得抓紧一切时间,跟薛师傅学些新菜。
  等天更冷,菜市的鲜菜价贵且种类偏少了,现时就得将耐存的萝卜菘菜豇豆豆角都入缸,一层一层拿盐腌上,到要吃时直接拿出一切,就是现成一盘下酒菜。
  至于十月里头要酿的三白酒,要拿这时候北山里的泉水浸了白米来酿,错了时节便是另一种味道了。
  偏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酸辣椒,要洗,要晒,要晾,要新做卤水,忙得她不亦乐乎。
  因此,当惠姐打发不走桑罗山,只得过来告诉她时,池小秋真可谓是十足的不耐烦。
  桑罗山上门,本是只是想寻个由头,让人觑见他行踪。可是他才一踏进这前堂,便怫然不悦,再听惠姐敷衍,更加怒气上涌。
  她不想见,他还偏要让池小秋出来不可。
  池小秋确实不好得罪,可她掩饰情绪的功夫只能糊弄住寻常人,头一个瞒不过钟应忱,自然也能落在桑罗山的眼里。
  “怎么?”桑罗山素来让人捧惯了,不屑遮掩怒气,便尽数发了出来:“桑某这诗是入不得人眼么?”
  池小秋满脑子都是她那缸里的盐加到第几层了。这会儿茫然四顾,才想起,前些时候因过季要换新菜,便将桑罗山那几首诗都撤下来了。
  池小秋便有些不好意思——虽桑罗山近日有些惹人厌,但当时这些诗确实是相帮良多,才要道:都好生收起来了,怕挂外头招了灰,便听桑罗山冷笑一声。
  “多少人求我的诗尚不得,却有人不识抬举!”他一掀袍子,直接坐下:“若是没什么用处,不如归还于某!”
  他原是气得狠了,才说这句,不想池小秋也是个直脾气。让他这般一激,便思量着,当日他送这诗,却没说着必要挂出来罢?
  也不知这会儿怎的这般生气。
  可不管如何,本就是旁人的东西,现下既然开口要回去,哪有自家霸占的理儿?
  池小秋也爽快,索性直接将妥帖放于匣中的两幅诗一并都拿出来:“原是公子给的,要回去也妥当。”
  不想桑罗山听了此言,不但不见缓和,反倒勃然变色。他怒视池小秋半晌,直接出手将那两卷字抢回,气哽在胸口戳得心肺憋疼,只能大声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池小秋呆了一会儿,一头雾水,回头问惠姐:“他既来要,我便好好还了,怎的还要生气?”
  惠姐肚里发笑,面上却装得茫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横竖也不是个要紧人,池小秋抬眼看一看如今墙上的新客,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将那被风吹得有些歪了的画,重又摆正,端详片刻,粲然一笑。
  这会挂在墙上的,却是钟应忱费心画出的。有远山行旅图,有湖上泛舟图,有盛夏荷塘采莲图,有竹林溪月浣衣图。
  他这两年画了不少风行一时的版画册子,笔技自然同刚来柳安时不能同日而语,连青绿山水也渐渐开始练上了。池小秋却有些踌躇,捏着那几幅画犹豫不决。
  “要挂这几幅么?”
  钟应忱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微微抿唇愀然不乐:“我画的不好么?”
  “画的是好,可…同我这食店好似没什么关系。”
  钟应忱为了能拿下桑罗山那几幅字,早已准备得周全,他微微一笑,拿出一本册子:“挂在墙上的是字,终究不是人人看得懂,可若是变成画,那…”
  他这未竟之意就在展开这本册子时,让池小秋了悟了。只见里面每页都有两三道菜,除了常见的菜名,竟还专心配了画。
  这得画了多久!
  钟应忱见她脸上惊叹之色,暗暗得意,便展开手来邀功:“我可是忙了两日,可入得小娘子眼?”
  池小秋捧过他的手,见原先的厚茧子竟都便红了,压出薄薄的红痕,心疼极了,给他吹了一气,才生气道:“以后不许再画了。”
  “回头便请人来刻了版画,直接印便好。”
  池小秋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只来回翻个不住。可又怕不小心将纸弄皱了,连动作也不敢大,一时又发愁:“旁人粗手粗脚的,一不小心便撕了,可怎么办?”
  “无事,这纸是特特选出来的,”钟应忱在她的惊叫声里,使劲将那纸一扯,竟当真柔韧不易破。
  池小秋将这册子抱起来,鼓起腮将上头不存在的尘土给吹落,好生收了起来。转眼看见钟应忱展了其中一张给她看:“你瞧这个。”
  池小秋拿来仔细瞅了一会儿,忽然疑惑:“怎么这在河边洗衣裳的,是个小哥?”
  小娘子却往哪里去了?
  钟应忱往旁边竹林一指:“小娘子自该在这里歇着。”
  池小秋凑得近些,这才看出那里头原还画个人,虽说小些,可眉眼形容竟都能勾勒清楚,她不由讶然叫起来:“这小娘子…”
  “便是你呀!”钟应忱在旁边笑。
  池小秋看了一会,手又慢慢移回到那个浣衣小郎之上,慢慢描摹他身形:“那这个…”
  “连我也认不出么?”
  钟应忱带她一幅幅图看过去。偌大的图中,总藏着两个人。藏在莲蓬下的小郎在剥莲子,坐在船头上的小娘子抱着碗在吃;远山里的小郎牵着马,坐在马上的便是小娘子,手里拿的,却是把藤椒。
  池小秋看得入了神,望着那远山图半晌。
  “等以后,你想去吃哪里的菜,咱们便一起去,可好?”
  他眼光在池小秋明秀眉眼之间逡巡片刻,却见她凝思半晌,忽然转身张开手,直直扑过来,险些将他扑了趔趄。
  钟应忱忙拿一手揽住她:“再跌着你!”
  池小秋将头埋在他怀里,半晌不动,过得一会儿,钟应忱忽得有些慌了。
  他捧着池小秋的脸,慢慢哄她抬起头来,这才瞧见她鼻子尖通红,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钟应忱心拧成一团,不知她怎么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叠声问她:“这是这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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