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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金馔玉不足贵 (沈霁川)


  原先着意打扮,便是为池小秋能多看上两眼,可现今她点了头,钟应忱却有些不舒爽了。
  池小秋,莫不真是只看上他的皮囊了吧?
  明明他的内里,也一样如青松明月,皎皎生光啊!
  池小秋洗着案板,钟应忱便洗盘盏,听她絮絮叨叨
  “二姨这段日子总忙得很,我回家时,她总是不在,明明住在一个院里,竟不大能碰着面。今儿寻到了铺子里,只再三嘱我晚上早些回家,也不知有什么事。”
  “薛师傅也怪,说话的时候少了,也不大呛人,只是和二姨不对付,就住得对面还要避开走。教我菜时,总是悄悄看我两眼,再叹上一口气,那气儿啊,沉得能压垮灶台。”
  池小秋停下刷子,迷惑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钟应忱有薛师傅这个眼线,知道的竟比池小秋更清楚。他看了看蹙着眉有些不乐的池小秋,想要说出的话又压了回去。
  明明是与池小秋休戚相关的事,竟无一人对她明言。
  钟应忱心里刮出一道一道,尖利的疼。
  他拿捏着言语尺度,慢慢问她道:“若你二姨,不中意我…”
  他话里说的委婉,但池小秋明了他的意思。
  她虽一心扑在铺子上,却也不是于别事上毫无知觉。
  韩玉娘待她事事周到,样样尽心。
  天冷怕她受凉,追着加衣裳,热天怕她中暑,送到房里的冰总偷着攒下来,给她留着。偏对着钟应忱,虽不敢明着嫌弃,却总恨不得见不着他。
  池小秋心明眼亮,跟韩玉娘说过两回。从此,她虽不敢在当众说出些什么,可眼神却是明晃晃的。
  厌烦到什么程度,从每一次钟应忱上门时那一刻起,韩玉娘便明里暗里盼着他的脚快点出这个门。
  于此事上,池小秋对钟应忱总有许多愧疚。
  钟应忱摇头道:“她并非是厌烦我,而是不欲我见你。”
  “你放心,我定同她说个明白。”
  池小秋安慰他:“这是我自己的事,莫说二姨,便是我娘,也当不得我的主意。”
  她向钟应忱许诺:“我既应了你,必不会始乱终弃!”
  “…”
  钟应忱的脸又黑了:“这词也不是这么用的!”


第122章 秋霜夜路
  韩玉娘这一整日挨时间挨得甚苦, 恨不得马上扯了小秋回家来问个清楚。
  她又把从北桥打听来的桑家情况在脑中过了一遍,更加惴惴了。做儿郎的亲自登门不见长辈,只怕此事根本没跟父母相商过。
  要是到时候桑家里闹出来, 传扬出去, 带累的可是小秋的名声!女孩儿处事最难, 让千人万人嘴里嚼上一遍,哪里还能干净!
  她这头担心的新豺狼尚未解决, 旧虎豹便已让薛一舌放进了门,站在院中将食盒拎得稳稳当当, 平平淡淡道:“韩二姨好。”
  本不该心虚, 韩玉娘软性子却还是觉得底气不足。
  她为甚要趁这个时候给池小秋挑婆家,还不是因为钟应忱出门几十天,无人能阻。
  本想着这么长时候, 怎么也该说定了, 结果,旧事未结新事又起。
  好在钟应忱好似并无察觉, 他掀开盒子:“小秋刚做了鱼头汤泡饼, 因尝着味道不错,另往家里送上一份。”
  韩玉娘接过来, 眼不敢往他哪里瞧:“好,好,多谢了。”
  菜已送到,钟应忱却没有走的意思, 他举步到熟悉的葡萄藤下石桌旁坐下。
  “韩二姨,不知可有空叙话?”
  韩玉娘对着钟应忱便坐立不安, 刚想找个借口一别两安,却见钟应忱倒上一杯茶, 推给她。
  “韩二姨可见过幼时的小秋?”
  不等韩玉娘答话,他便说道:“往常小秋常与我讲她在家里的闲事。三四岁上,她阿娘想让她沉下心来学扎花量布,她跑乐半个镇子跟阿娘转,不留神便钻进灶棚去看人做饭。”
  “十岁时候,眼见着大了。阿娘见她总在外面铺面上摆弄锅灶,不成事体,便想让她做些女孩儿该做的事。两人生了一场气,她将小秋关在屋里,只说不服软不许吃饭吃饭,挨到晚上不见小秋说话,阿娘急了开门时,却发现窗子早让人撬开,小秋已同人溜了出去吃羊肉了。”
  钟应忱说话向来文气,但讲起村语故事来,竟也是娓娓道来,韩玉娘不由自主住了脚,钟应忱这时却不再说了,他望向韩玉娘:“说来,我同小秋第一次碰见二姨,是在前年。”
  他平平淡淡一句话激怒了韩玉娘:“说来,我比二姨陪她的时间足足多上两年。”
  “小秋在这世上,只剩得我一个亲人,自然要为她打算!”韩玉娘不知哪来的勇气,微微冷笑:“血脉之亲,自然是不相干的人及不上的。”
  “打算?!”钟应忱抬眼,脸上罩着层寒霜,直直向韩玉娘刺来:“不知二姨做的是什么好打算?”
  不安从心底攀爬上来,韩玉娘惊疑看他。
  “王三郎,王家幼子,性情贪劣,从小爱耍弄,琐碎无大志,终日游走街巷吹牛度日。家里阿母生性势力,贪占便宜。”
  “龚大牛,家有寡母,侍母甚孝,身无长物,家中只有破房两间,薄地一亩,难获丰年,生性老实,便人拿个石头作宝贝也能信得,几次三番让人骗去了工钱。”
  钟应忱将她选过的人家一个个说来,竟同她从婆子口里听到的截然不同。
  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钟应忱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韩玉娘看他如看鬼怪,明明只是个青春少年,却生得无人能及的心思,好似时刻蛰伏在阴暗中,不知何时便能将人引入绝境。
  他是如何晓得的!
  “血脉之亲——”钟应忱呵了一声,格外嘲讽的语气:“韩二姨便是这么为小秋打算的?”
  钟应忱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让自己按捺下火气在这里同韩玉娘说话。
  钟应忱看着面如金纸的韩玉娘,漠然道:“这些且不说,只说王家送来的箱子,如今还在你房中罢?”
  韩玉娘一时有些迷茫,近日里纷纷乱乱事情太多,她早不记得这件小事。
  “二姨可看过里面是什么?可曾与人当面交割?可曾问过是什么便收了下来?”
  “明明是他们硬生生放了进来…”这事同桑罗山上门不过前后脚,韩玉娘觉得有些委屈。
  “他们抬箱子来时,邻舍看得清楚,空手回去时,也看得清楚。若有日王家上来索要,或说着这箱中金银被人替换要拿人来抵,或是闹嚷你早便收了聘礼却反悔婚事,你又要如何?”
  他话如毒蛇,森森逼着韩玉娘:“小秋…又要如何?”
  韩玉娘说不出自己什么滋味,好似火烧好似水浇,苦不是苦,惊不是惊,只知冷汗涔涔而下,心噗通噗通快要从喉咙里挑出来。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冷眼看她,重又坐下。
  他今天将这些话都说给韩玉娘听,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她后悔,故事要看她惊恐。
  他这些消息,是集了秦司事、李家、高家一起打听出的消息,若不是为等最后一场试,他何至于这时才回。
  要不是他看了这一封封书信,又怎知韩玉娘查点将池小秋拖进了怎样泥沼中!
  此时说出这些话来,钟应忱半点不悔。
  韩玉娘再痛再悔,怎能比起他在府城之中拿到消息之时的心情!”去年时,我曾对二姨说过,只要小秋不曾点头,我绝不相迫。”
  他声音淡淡:“我尚且能问她一句,二姨血脉至亲,竟不愿多听她一句愿不愿意么!”
  韩玉娘见他站起,忽然冲口而出:”你便无事瞒她么!“若按照钟应忱这般,她也能说出十几样不好来,无父无母,孤寡之命,无人扶持…
  又能好上多少!
  钟应忱住了脚,回望她:“韩二姨说了这许多,却漏了最重要的一条。”
  他揭开韩玉娘的心思:“二姨不喜我,不过是觉得我性情阴沉,为人冷漠,心思飘忽,不近人情。”
  钟应忱说起这话,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字眼说的并非是他。
  韩玉娘打了个冷战,不禁想起他几次三番给涂大郎下套时候,也是这样平静,出手却干脆刁钻。
  他转身,斜睨了韩玉娘一眼。
  她如何想,从来不在钟应忱考虑之内,他做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心劲,不是为了让韩玉娘欣然同意,而是为了他的小姑娘,在小心翼翼试探之后,还能底气十足地踏步进来,大声道:”我愿意!“何况——
  “所有能与她说的,我都说过,其他的,她若想听,我便不会隐瞒分毫。”
  钟应忱笑意有些凉:“在韩二姨心中,便这么不信小秋么!”
  不信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做出自己的决断,硬要将一己之见强加其上,弄出自己所谓的“好日子”。
  钟应忱这一番话,便如同一声旱雷,撼动了韩玉娘心中对压已久的巨石。
  她懵懵怔怔坐在院中,脑子纷纷乱乱,起身翻出婆子送来箱子,出了门。
  待回来时,天从晴色变得昏暗,一道织锦残霞横横坠在天边,门开了又关,韩玉娘竟没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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