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宫里闷了八百年,终于有个可亲可信的人能放心说说心里话了。屏退了宫人,祁果新对福晋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把连日来皇帝对她有多么挑剔,她又受了多少委屈全数倾吐而出。
福晋一听也急了,虽然皇帝皇后都各自有不对的地方,毕竟不能说万岁爷的不是,福晋劝道:“您光上万岁爷跟前裹乱不成,您是女人,得紧着示好服软表柔情。”
接下来的话不好明说了,看来宫里嬷嬷的教导成果不佳,祁福晋亲自上阵,贴在祁果新耳边细细碎碎叮嘱了些房里事儿,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您得先生出阿哥来。”
祁果新很懂,画也瞧过了,欢喜佛也看过了,道理嬷嬷们都给她阐明了,嬷嬷说最要紧的就是顺从,祁果新想顺从,问题皇帝没给她顺从的机会。
“福晋,您说的那些我都使不上。您瞧,我被万岁爷禁足了,万岁爷不来,我就得自己闷墙根儿数草根子。”祁果新学着皇帝耍横的样子,鼻孔朝天,低嗓仰天嚎,“从今日起,不得踏出坤宁宫半步!”
外皮儿南辕北辙,骨里倒是学得惟妙惟肖。福晋差点笑出声儿来,好赖在将笑不笑的节骨眼儿上止住了,轻推了祁果新一把,“您被禁足了,还在这儿悠悠哉哉的?”
祁果新没吭声,她是打心底里觉得禁足多好呀,不用上慈宁宫看群魔乱舞,也不必去养心殿和皇帝两看生厌。
福晋下狠劲儿吓她了,堂堂公爷福晋,背着人龇牙咧嘴装小鬼,“有朝一日皇贵妃得了势,半后容不得人,您要是待得了冷宫都算好的,奴才只怕将来只能逢着中元、寒衣才能瞧上一眼娘娘您了。”
这话说得重,意思是祁果新得被皇贵妃整治死了。
夜里睡不着,祁果新就会胡思乱想,死这个结局不是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她很有随遇而安的气魄,云淡风轻地来了句大不敬的妄言,“这黄金牢笼也没什么好的,实在不成,死就死了罢。”
亲妈最听不得闺女说死,福晋伸手就想打,气得太过了,一侧嘴角甚至咧出了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死了您倒是一了百了,别忘了还得连累家里,您阿玛怎么办?仨哥儿怎么办?您想过没有?”
啊,对,大哥子去了巴尔喀什做甲喇章京,二哥子跟着礼亲王南下治蝗刚回来,垫窝儿是个不成器的,喝酒斗鸡养蛐蛐儿,在旗大爷的浪荡模样学了个十成十,眼下正蹲家候着侍卫处补缺,家里还有祁公爷,谁都离不开后位帮衬,她还不能死。
祁果新重新提了提气,坐直了身子,“福晋,那照您说,就现在这样的,我该怎么办哪?”
对此祁福晋很有经验了,拿对付祁公爷的那一套也照样适用。福晋告诉祁果新,先笼络住爷们儿的心,比其他的什么都稳妥。
福晋想了想,问道:“听说您给万岁爷做了一回豆糕,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这定然是薛富荣透露的了,祁果新点点头,好奇薛富荣怎么没把故事说全乎,话里给补充完全了,“是这样的没错,不过万岁爷没瞧上,说我想毒死他。”
福晋傻眼了,不应该啊,怎么都应当是你温柔小意喂一块,我含情脉脉吃一块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还好福晋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收敛了惊讶,说就这样罢,“您接着给万岁爷做吃的送去罢,万岁爷进不进是另一回事,娘娘做了送过去,那就是娘娘的孝心。”
祁果新觉得福晋的做法注定是徒劳无功的,皇帝和她是牛蹄子两瓣子,离心又离德,怎么掰扯也不成,只会让皇帝愈发嫌弃她,对她各种横挑眉毛竖挑眼。
谁受得了亲生闺女受委屈呢,不过嫁进了天家,根本没给人缓和的余地。福晋软了心肠,拉过祁果新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揉搓,“娘娘,您以为奴才单是为了家里?女人嫁了人就是一辈子,万岁爷待您严苛了些,您觉得委屈,自个儿也不好受是不是……”
福晋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祁果新时不时嗳嗳两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知女莫若母,一瞧祁果新眼神胡乱飘,福晋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福晋收了声,干脆利落地下了指令,“娘娘现在就去做罢,正赶上奴才今儿进宫来了,能替娘娘搭把手。”
祁果新迟疑着,做着最后的挣扎,“额涅,您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福晋微笑着颔首,笑里藏刀。
不能光付出没回报,祁果新想和福晋谈条件,得有来有回,“您得作出保证,只要我生了阿哥,您就再不逼我上万岁爷那儿去了。”
祁福晋心里暗笑她幼稚,她还不懂,等有了孩子,小夫妻俩的感情自然就不同了。不过眼下先把她敷衍过去再说罢,福晋答应得很是爽快,“成,都听您的。”
祁果新疑心地瞅了福晋几眼,才慢吞吞起身去叫薛富荣了,让薛富荣上皇帝专属的养心殿膳房去,将上回的半吊子司膳太监师傅通通请回坤宁宫来。
末了还多叮嘱几句,恨周遭环境局限了她的发挥,“薛富荣,您的动静越大越好,要不是怕坏了体统,我真想叫您敲锣打鼓一路吆喝着去。”
一个时辰后,榜嘎捧着一碟油晃晃的白糖油糕进了西暖阁,随小食另附上了一张笺纸,祁果新在笺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禁足反省,内容情真意切,字里行间的简直蜡炬成灰泪始干,几令闻者皆落泪。
皇帝没接那张纸,也没说话,榜嘎无措地向苏德顺求助,苏德顺是老姜了,辣得不行,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苏德顺接过榜嘎手里的笺纸,双手展开举起,以一种不远不近又正好能让皇帝看清纸上字迹的绝佳距离跪于炕边。
皇帝就是皇帝,不同于凡人,他用眼角的余光草草扫过那几行字,偏生透过一字字一句句泣不成声的告错认罪中,品出了一丝大度和不屑的意味来。
“去!”皇帝是不会心虚的。
再过了一个时辰,坤宁宫送了一碟澄沙馅馒首来,这回皇后没写信了,把坤宁宫总管太监薛富荣给一并送来了。
薛富荣进了暖阁,没照平常那样打千儿,直接膝盖一软就给跪下了,请完安之后一脸悚然惶恐,吞吞吐吐道:“万岁爷,皇后主子说……说……”
无论皇后再使什么招儿,皇帝都是不会信的,他垂眼看着奏章,漫不经心地问:“说罢,这回又是什么把戏?”
年纪一大把了,在宫里有地位有名望,竟然晚节不保。薛富荣心里头淌血,为了主子娘娘豁出去了,说:“皇后主子让奴才一定得……得看清动作神态,有样学样地学给您看。”
皇帝放下奏章,揉着额心挥挥手,示意知道了,有屁快放罢,放完赶紧滚。
薛富荣一叠声道了几遍“奴才万死”,撅着壮硕的屁股蹲儿往地上一趴,委委屈屈地缩着下颚,眼里哀哀戚戚还存着几分欲语还休,捏了捏嗓子跟叫魂儿似的,“盼不到万岁爷的回信,奴才心里不胜惶恐。”
皇帝看完脸都绿了,眼睛一闭,高声唤人来,让把薛富荣给架出去。
苏德顺试探着问:“万岁爷,皇后主子的心意,您要不就进一口?”
皇帝闭眼深呼吸,没应声。
这就算是默许了,苏德顺连忙把笼屉搁桌上打开,哎哟喂,皮儿和馅儿都分不清,品相当真称得上是极差了。
皇帝侧眼一瞧,觉得这玩意儿简直瞎了他的龙目,怒叱道:“这种东西,也配拿到朕跟前现眼!去!”
等皇帝召对完了臣工,皇后新学做了一笼屉包儿饭。
那日皇贵妃也做了一屉包儿饭,皇后的目的昭然若揭。
头一回见着包儿饭里头搁大醋的,皇帝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皇帝心想:他的皇后可真是鼠肚鸡肠啊……这个皇后不好,是真心不好,不光善妒,手指头还不灵活,瞧瞧这做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手艺不精,只知道怪指甲……
今儿晚膳时本翻了皇贵妃的牌子,但皇帝突然想到,他刚禁了皇后的足,立马儿就幸了皇贵妃,兴许会给祁家人一种不详的信号,会给天下人一种错误的预兆。
这万万不成。皇帝叫来苏德顺,告诉敬事房说今儿记个档,不幸了。
至于皇贵妃……出尔反尔毕竟是他对不住人家,皇帝大手一挥,豪气地赏了不少贵重物件儿。
祁果新听说敬事房上上下下正沉浸在开张的欢呼雀跃中,没几刻,皇帝突然撂挑子了,独自一人在又日新要歇下了。祁果新深感欣慰,还额外附赠了皇帝一盏新出炉的一贯煎。
一贯煎,专治肝气郁滞。
苏德顺跪在床边敬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生怕哪天万岁爷就被主子娘娘给气死了。
皇帝垂眼睇睨着,那不仅仅是一盏普普通通的茶汤,那是皇后蹲在坤宁宫的墙根儿下,睁着她那双无神的大眼,对着墙角画圈儿数落他小心眼儿。
不能多想,想深了气得肝疼,皇帝一仰脖子灌下茶汤,对着墙闷头睡了。
这个皇后真是太差劲了。
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皇帝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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