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桃梗着脖子还不敢吱声,就见自家娘娘眉头一皱,言语有些激烈道:“含桃怎么能嫁给一个太监?”
屋内气氛一下降至冰点。陆问行嘴角抿着的弧度慢慢回落,眸中的亮光也消失掉,细小的喉结滚了又滚,可没说话,站起来,端着一杯酒一饮而尽,冷眼盯着赵如意:“对,含桃怎么能嫁给一个太监?那你赵如意,既然瞧不起太监...又作甚么要来勾引一个太监!?”
从刚才那句话脱口而出,赵如意便意识到不妥,她不是陆小四说得那个意思。只是当年含桃同她说过,等她过了二十二能出宫的年纪,便找个好人家,到时候等她生了孩子,她就做她孩子的干娘。是以,她怎么能嫁给一个太监?
可陆问行却一头扎进了死胡同。他不是个完整的男人,在赵如意面前,本就容易自卑,只要她露出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对他轻蔑的眼神,他就难受的要死。
更何况她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含桃不能嫁给一个太监。
这话明面上是说的含桃还有陆吉祥,实则是说给他听得吧?对,他一个太监,连一个走夫贩卒都不如,既不能给她幸福,又不能给她一个孩子,凭什么,凭什么要求她平等地看待自己、凭什么要求她对自己始终如一?
陆问行越是这般想,心里越是难受的要死。好几次,鼻子都酸的脑门疼,可还是强忍着没在赵如意面前流泪。
他就来就不是男人...被人说阴柔、阳刚气不足,如果还在她面前掉泪,那真的是面子、里子都掉了个干净。
酒如愁肠,辣的他咳嗽不止。赵如意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呛声,陆小四自然是误会了,起身刚要替他顺气,却被他的手“啪”得一下把自己的胳膊打开。
“赵娘娘碰咱这阉人作甚么?不怕脏了您高贵的身子?”
“陆小四...”赵如意手脚无措地站在原地,一向油嘴滑舌的她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
陆问行一下声音嘶哑道:“赵娘娘别陆小四、陆小四的叫!咱家嫌恶心!咱家没大名吗?咱家叫陆问行,是皇上给咱家取得名字,比那像狗儿一样的破烂名儿好了不知多少倍!不知娘娘是不是总觉得咱家无论爬的再高,在您心里还是那个一文不值的太监。”
憋了许久的火气就在这个夜里全都发泄出来。陆问行总觉得这些美好的时日都是他偷来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全数归还走。他格外珍惜同赵如意相处的每一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白日里笑着、乐呵着,夜里却常常惊醒。也是太过在意赵如意,陆问行对赵如意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要翻来覆去咀嚼个遍。寻到一丝半抹的糖就能高兴很久,如果吃到点儿苦头,心里就一直难受、难受得快要死掉!
“陆公公。”赵如意察觉到他的情绪走到极端,有些担心,刚凑近一步,就被突然惊醒的陆问行惶恐地看着。
他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到门槛,步子才停下来。他把自己的情绪憋回去,眼眶通红,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扯高唇角:“夜深了,凌波殿留不下娘娘这座大佛,吉祥,待会儿让张耀宗送她们回自己宫。”
陆吉祥叹了口气,自然知道干爹气糊涂了,可干爹既然说了便也只能照做。
赵如意这下明白了,刚才她无心的话怕是真的伤到了陆小四。可是,她的话没别的意思,她是她,含桃是含桃。她喜欢太监,觉得和太监在一起好,不一定别人也喜欢太监,觉得太监好。再说了,含桃一直向往出宫嫁人,如果她这下不阻拦着,到时候她和陆吉祥组成一对怨偶,不是害了两个人吗?
她想了想,总觉得让陆问行自个儿静一会儿、想一想也好,便点了点头,戏服都没换,跟着陆吉祥就出了门。
而这边,陆问行就站在她身后一直盯着她。他想,自己便是很生气、很生气,但是这股气终归有消失的时候。
只要她还愿意死皮赖脸地骗他、哄他,他就觉得...自己可以装疯卖傻,活在那个虚假却绮丽的美梦里。
哪成想,那赵如意当真是铁石心肠!竟然敢就这么头都不回的就走了!陆问行越想越气,越气越怄。把屋里的杯盏具稀里哗啦摔了个干净。
屋内一片狼藉,他心神具累,疲倦地拖着身子躺回自己的大床,床帐上面绣着鸳鸯戏水,一公一母,成双成对,陆问行只觉得连绣品都在笑他!于是,翻了个身,靠着枕头闭上眼,继而脊背给床垫下的东西搁得一疼。
他起身,坐起来,掀开床单,只见一本小册子藏在下面。
厚厚一本深蓝色的小册子,打开第一页是一只狸花猫公公,陆问行皱着眉,约莫猜到这是赵如意故意藏在这儿的,却不知是什么。恰好窗口吹来一阵夜风,哗哗啦啦的吹动书页。
于是书里的故事活了过来:狸花猫公公走啊走,走到了一座墙头下,墙头上趴着一个玳瑁小野猫,它勾了勾自己的爪子,狸花猫公公就开始翻墙,可惜狸花猫公公实在太笨了,怎么也跳不上来,所以玳瑁小野猫就跳下墙头,和狸花猫公公一起走啊走。
天晴的时候,玳瑁小野猫就举着荷叶替狸花猫公公遮阳,下雨的时候,玳瑁小野猫就给藏在洞穴里的狸花猫公公抓鱼。
书的最后一页,写着一行清秀的字迹:陆小四和我。
陆问行看的眼泪婆娑,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自己湿润的眼眶。
这赵如意...怎么能让人又恨又爱、讨喜的时候恨不得把她揉到心坎里去,讨嫌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她了事。
陆问行看了又看,把自己仪容整理好了,又站在窗口前想了会儿,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的事儿是有些做得不妥。
先不提含桃愿不愿意跟一个太监对食,他的干儿子心里有没有人他也不大了解。若是囫囵让他们凑在一起,到时候相看两厌,暗地里指不定怎么埋怨他们。
可话也说了,事也做了,当初赵如意不能婉转点儿说吗?非但那般言辞激烈,这下好了,她现在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上去,不是让凌波殿的里里外外都看笑话吗?
等明天吧。明儿他找个机会把他私库里的钥匙送给她...这样她大概会高兴吧?
刚出院,陆吉祥走在赵如意前面,三人都没话,月色寂寥地披在他们身上。在寂静之中,赵如意这才察觉自己刚才无心之话伤害了另个人,是以她咳了一声,喊道陆吉祥:“小陆公公,先才我说的话...是我的错。”
陆吉祥一愣,没想到她还会给自己道歉,忙的摇头笑道:“娘娘甭要这般多礼,这些都是小事,算不得什么的!”
含桃也是这件事的当事人,自然知道娘娘言辞激烈的怼了陆公公,也是为了她。如今看到陆吉祥这般,不知为何,有些心疼道:“那这些小事伤害了你,刺痛了你,你心里也不疼么?”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的心疼不疼。陆吉祥活了这么多年,在宫里什么罪都受过,好在陆问行把他收作干儿子后,日子好过太多。可即使如此,陆问行平日公务繁忙,也关心不到他心里到底伤不伤。所以听了含桃的话,他认真地想了想,说了真话:
“会疼的,不过疼习惯就好了。”
含桃不知为何,听了他这样说后,有些心疼他。她后知后觉地想,陆问行是个好人,跟在他身边的陆吉祥看上去也是个好人,若是自己真跟他对食,好像也没什么...再说了,还能留在宫里照顾娘娘。
可陆吉祥像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难得板着一张面瓜脸,语气严肃道:“含桃姑娘,我知道你是个良善人,到时候过日子仅要良善和同情是不够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若是勉强让自己和我在一起,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含桃一呆。张耀宗和侍卫都在殿外候着,陆吉祥被她们送过去后,便福身离去。可含桃仍是愣愣的,她在想啊,一个太监,怎么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啊,而且她还发现他竟然...有一点点好看。
“含桃?”
含桃连忙回神,和赵如意还有张耀宗一行人一同回往冷宫的居所。
昭狱的最里间没有窗扇、终日不见日月,里面住着的都是朝廷要犯,还有知道宫闱太多秘密的吴三思。
此时此刻,锈迹斑斑的铁索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半固定在墙上,他身上的淤血早就结了痂,发出一种酸臭的血腥味。他衣衫褴褛,头发乱如杂草,只有一张干裂的唇在阴冷的世界里间或发出两声难捱的哎呦声。
巡查的侍卫带到在门栏外走来走去,张同知特意交代了,这里面关的吴三思可是个硬骨头,要不顾任何手段挖出他幕后主使。陆问行不相信,他宫外若是没人,谁敢那么大的胆子准备龙袍?
可吴三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愣着咬死了不说,是以,陆问行每日就大刑伺候着他,看是他骨头硬,还是他手段硬。
快过午时,侍卫有些困,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喉间一痛,“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如此一连倒了五六个侍卫,吴三思的牢门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女孩儿。若陆问行此时在这儿,立马就能发现是在太液池边冲撞他的那名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