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的傲气与不服气,自是也不复存在。
“你现在就命人把灵武郡内还有多少存粮清点出来。”
“是!”
“连夜清点。待到你清点结束之后,我会派人去抽验。要是报上来的数目有问题,我定唯你是问。明白吗?”
“末将明白!”
在那名石姓副将离开之后,赵灵微又看着三人吵了好一会儿。
他们时而三人之中两两相帮,时而则各执一词。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各有各的顾虑。
这些道理和顾虑都是真的,也都是摆在眼前的紧要之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更是难以说服彼此。
待到天色都开始渐渐暗下,府里的奴婢们也为他们掌起灯,赵灵微便在那灯火的映衬下走向三人。
她那近乎剔透的皮肤被映上了一层暖色的光。
那也让她整个人都被染上了暖意。
此时的赵灵微看起来既让人心生亲切之感,也让身处绝境中的人想要走上前去,诉说心中凄苦。
在她作为和亲公主从神都出发之时,这位头上戴着重重凤冠的皇室之女,脸上还是有着些许童真的。
那是在她的这个年纪还未褪尽的美好,也是其身处的繁华神都对她的馈赠。
可现在,那些却没有了。
此刻,她的眼睛里,懵懂已不复存在。
“诸位,我意已决。”
她说:“我决定,收留他们。今日这些说出甘愿为我之奴仆的人,我收。在今年的春天到来之前涌入我灵武郡的流民,我也收。”
第80章
赵灵微的这句话是用商言说出的。
是以,达奚嵘只听懂了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向天鸽几乎是立刻就要说出反对。
仇怀光显然也在惊诧之后有话要说。
但那些都比不上康朝明眼中的震撼。
这名总是在西域、大商与魏国之内往来经商的粟特人不禁动了动喉结,也抿起了嘴唇。
他的那双眼睛即便在粟特人里,也是格外深邃多情的。
而现在,这双眼睛却仿佛正经历着一场地动山摇,甚至是一次扑不灭的山火。
他已然如此,赵灵微却还温和有礼地对他说道:“康公子,我无法在说出接下去的那番话时,同时顾及到商言与魏言。还请康公子替我为达奚将军好好传译。”
康朝明连忙低下头来,说道:“是。”
赵灵微:“从我还年幼的时候起,我便一直听到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王土究竟是什么?自我来到魏国,我就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个问题。王土指的是真的只是土地吗?还是土地上的人?
“我大商子民以农耕为生。对我们来说,王土便是土地。但自我们丢失了通往西域的走廊地带后,西边的定西四镇实际已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军队与补给也到达不了那里。
“可生活在那里的人,哪怕长相与我们截然不同,却也依旧还相信自己是启朝子民,替我赵启一族镇守着那里。对于他们来说,王土便是人。
“如此可见,王土既可以是土地,也可以是相信着王土的人。”
赵灵微在此时提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却没有人会认为她现在所说的,是与先前他们争论的问题无关紧要的话。
赵灵微又道:
“先前,我在经过奴市时,因我大商子民的痛哭声而感到心中悲恸。我想要救他们,可我却也明白,我不可只是去搭救那些商奴。
“因为,我早已不止是大商的公主。现在,我既以魏国太子妃的身份自居,也是灵武郡的一郡之守。是以,我救他们,我救魏国人,我也救助受困在那里的他国人。
“于是今日白天,他们便全都用商言中的‘公主’一词来唤我。诸位何不想想,若我也能够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流民、部族,且庇护他们。他们会否也一同称为我为……‘公主’?”
说着,赵灵微笑了。
她说:“届时,我所在之地,便是‘王土’。”
只要她能挨到春草生出之时,便能有牛乳,有奶酪。
而她只要手中有人,便能种下她带来的那些蔬菜瓜果、以及谷物。
若她不放手一搏,又怎知冬夜过后,是洪水滔天,还是万物生长?
*
城主收下了那些已然被驱赶了多日的流民。
——这条消息不胫而走。
城门被修好了。
但灵武郡的大门,却反而对那些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人打开了。
先到来的那些人被指挥着去砍伐树木,用以建造房屋,或烧柴取暖。
他们也被派去赶制帐篷,赶制衣服,赶制鞋子。
守将府邸的菜式规格被降了好大一截。
自赵灵微往下,每日午食的菜谱有两素一荤一汤。
而到了晚食,因为晚饭过后便不需再干重活,因而这顿饭他们就只有一荤一素一汤。
至于府中的金饰以及宝石,则被一件件卖掉,用以换取更多的存粮。
第十日。
赵灵微开始用那些流民,为灵武郡筑高墙。
当她站上城楼,向王城的方向眺望而去,会发现已有比前几日更多的人正向着他们这里而来。
他们之中有零散的民众,更有成群结队的小型部族。
那些由小部落长所带着的人群并非为了食物而来。
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帐篷。
只是王城的那一带,战事规模已然很大。
为了避难,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原先已经定下的过冬之所。
这些人也只求赵灵微能够在灵武郡的城外给他们一处可以安营扎寨的地方。
让他们得意与城中的人交换商品。
待到冬雪消融,或战事稍缓,他们自会离去。
达奚嵘向赵灵微建议,不要以对待家奴的方式对待这样的部族。
“殿下可将他们当成是到我们家来做客的朋友。若我们热情招待,他们也可以帮我们做一些事,但那只是帮助,而并非听令。”
赵灵微采纳了达奚嵘的建议,也亲自带人为他们送去了柴火,以及腊肉。
而后,这些人也回赠了她一些奶酪以及肉干。
“‘公主’,我看你的人白天都在城墙上敲敲打打的,还在垒石头,这是为何?”
赵灵微刚喝了一口马奶酒,就被人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些人虽是魏国人,却是从属于魏国的小型部落,所说的语言也并非魏言。
但幸好,康朝明也能听得懂这些人的话,可以做赵灵微的译语人。
赵灵微道:“我担心王城方向的战事会打到我们这里来。所以在加固城墙,也将它造得再高一些。”
那人听完康朝明的传译,便笑了,说:“他们过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去,不就行了吗?”
部落长又道:“我看我们这魏国啊,就是因为学了南边的人,又是建城,还又造了那么一座座的城墙,才渐渐不行了。我们以游牧为生,自然是要跟着水草走,哪能总是待在城里。”
这部落长也真是喝酒喝高兴了,就忘了赵灵微便是南边的人。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被自己的妻子提醒了一番,这才反应过来,讪讪一笑。
赵灵微却是笑着摇起了头,示意对方她并不在意。
可这样的一番话,却是让赵灵微有了新的感触。
整座城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准备着敞开怀抱,接纳那些过来投靠他们的人。
而后,赵灵微下辖的文官与武将便会为这些新来者找到事情做。
这天,赵灵微又登上了城楼。
她向着王城方向眺望了一会儿,而后就在城楼上接着往前走,直至她来到能向朔方郡眺望而去的地方。
赵灵微从暖和的袖筒里拿出童缨给她发来的信。
‘自公主走后,贺楼公子便一直都闷闷不乐。他一日凶过一日,也只知在军营练兵。见了奴,他也不说话,似是在等奴对他说公主的消息。’
‘今日奴要给公主寄信,便问他,是否有话要奴带给公主。他却不发一言的就走了。’
‘公主,奴以为,贺楼公子必是生了公主的气了。奴今日就画了一张贺楼公子这几日来最常有的模样。供君一笑。’
在那张信纸的后面,果然便附了一张童缨画的小画。
童缨其实并不擅长作画。
是以,画中人和贺楼楚其实并不像。
童缨显然是把人给画丑了许多。
然而那不高兴的模样却是与之极为神似。
以至于赵灵微一看到这张画,便能凭借她对贺楼楚的了解,想象出哑巴那不高兴的模样。
那可真是很不高兴了。
哪怕让她坐在这人的怀里,柔声细语地哄好些时候都怕是哄不好的那种不高兴。
怕了怕了。
她可真是怕了。
于是她不得不在给童缨回信的同时,又单独也给哑巴也写了一封短信。
集合的号角被吹响,赵灵微也便走下城楼。
那是她挑选出来的,身形看起来较为孔武有力之人。
他们即将被送往朔方郡。
既然她的贺楼君擅长练兵,那她便把这些人交给贺楼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