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大吼,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纳兰国轩的脑袋。
而后也没有再给提督一秒钟的反应时间,便扣动了扳机。
于是圜丘上发出了那样一声如同惊雷霹雳般的巨响,靠得近的王大臣都只觉得耳朵里“嗡嗡”震荡,眼睛里仿佛只看到枪口散出来的灰白色烟气。
而新军机大臣纳兰国轩前额一个小赤洞,后脑勺上则炸出了碗口大的血洞,顿时就直挺挺瘫倒了,手脚抽搐了两下,他的鲜血才汩汩地流在圜丘的汉白玉地面上。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大黑个子护卫露出了笑容,然后丢下火铳,从容地面向皇帝跪下:“奴才亦武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大部分人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好一会儿才有个别纳兰氏的同党戟指着亦武喊:“这……这人谋害大臣!在御……御前偷带火器!御……御前杀人!罪不可赦!”
昝宁看了荣聿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就知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他朗声说:“纳兰国轩是窃权国贼,其罪当诛!这是朕的旨意!”
又叫:“白其尉!”
白其尉早准备好了,从怀里掏出一本被汗捂得湿津津的明黄绢面儿谕旨,大声念了起来。
这是他和军机处、翰林院几位亲信商讨拟定的纳兰国轩的十八项大罪,其中八项隐隐指向太后的指使,刀笔词锋之利,叫人无从驳斥。
现在再被他那口京片子琅琅地念出,在圜丘四围像被扩了音似的传遍,给人的感觉竟丝毫不逊于方才的枪声巨响。
最后,白其尉把谕旨最后的一枚鲜红的“皇帝之宝”的印玺向所有人展示了一下,表明这确实是皇帝本人的诏书。
此刻,一阵风刮过来,初夏的酷热似乎化作大家背上涔涔的冷汗,顺着一个个堂皇的冠冕里子流下,一个个脊梁都缭绕着丝丝微微又挥之不去的寒意。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军普遍在外围,而圜丘之中以王公宗室和六部大臣为主,刚刚那齐鸣般的诗句吟诵,无疑已经形成了一股气势,纳兰国轩的私人在这样的气势压迫下,难免选择明哲保身——那么多支持皇帝的人,还有亦武那样一个亡命之徒,在这般群龙无首的状况下,哪个人有胆子、或者有能力重新组织起对抗皇权的队伍?还是龟缩最安全。
“亦武得朕的命令诛杀权奸之臣,护驾有功,赦无罪,过后论功!”皇帝在高高的圜丘之巅一挥手,不知是否是巧合,风势又大了些,而且东边远空风起云涌,慢慢的天色变得黝黑。
“要下雨了!上天赐我的好雨啊!”昝宁振臂向天,本就身躯高大,此刻甚至让仰视他的人觉得伟岸。
他的两只鹰在高空盘旋,发出“啁啁”的高鸣。
汉白玉栏杆下,纳兰国轩的鲜血如雨般慢慢地滴下去,令天上的雄鹰嗜血的天性得以兴发,忽而一个俯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皇帝的鹰通过李得文这样的小人物传递着谕旨,内通外达,组织着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为他奔走。
荣聿悄然一笑,悄悄吩咐他的几个亲信,然后到昝宁身边低声说:“皇上,刚刚纳兰国轩的几个亲信到外围房意欲行凶,不过已经被制住了。其他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群龙无首,没有敢乱动弹的。”
在昝宁颔首后又说:“奴才的正蓝旗、骆天驰的丰台大营营兵都到位了。纳兰那边措手不及,不足为虑了。”
昝宁再次颔首。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俄而大雨瓢泼而至。
大家看着久违的雨水,欢呼雀跃。
权臣伏诛,皇帝祭祀心诚,果然求来了大雨。
山呼万岁之声顿然响起在“哗哗”的雨声里。
昝宁匆匆看望过了李夕月和李贵就匆匆离开了,政变是丝毫不能马虎的事,哪一个环节疏忽怠慢了,整个计划就有可能泡汤。
他吩咐荣聿:“李贵和李夕月先送回各自家里去。颖答应朕带走。你懂的,务必小心妥善。”
荣聿扎了个半千儿:“奴才明白的,皇上放心。”
雨下得特别大,皇帝的御辇被纯驷拉着,几乎是小跑着往清漪园而去,车顶上听得见雨水砸下来的声音,“哗哗哗哗”绵延不绝。
因为是祭祀,没有配给嫔妃用的副车,颖答应和他挤在一辆车上,本意也是让她略加照顾浑身湿透的皇帝。
但颖答应想的首先是:啊呀!我的头发给那个杀千刀的“老虎补子”给扯乱了。
所以,赶紧在那儿扒拉头发,把两鬓的毛糙都尽力抚平了。又唯恐自己的脸上脏了,只恨没把菱花镜,只能用手到处蹭着。总之是生恐自己不够美,给这难得的侍君的机会添了不完美。
昝宁的衣衫也有些湿了,给寒风一吹,他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颖答应这才问:“啊呀,皇上受凉了?”
昝宁说:“车上有衣包。”
颖答应再没眼力见,此刻也想到要给他更衣。她赶紧拿起衣包打开,抖出里面两件常服,含情脉脉说:“皇上,快把湿衣服换了吧!”
昝宁暗暗纠结了一下,但确实有些寒冷升起在脊背上,今天太重要了,他决不能生病倒下,让为他奔走筹划的那么多人功亏一篑。
他说:“衣服给朕。你背过脸去。”
颖答应吃吃笑道:“皇上害臊啊?”
他嘴硬,说:“废话,你穿得严严实实的,我为什么要给你看?头转过去。”
颖答应掩着嘴,心想:我又不是没见过!
她假装扭过半边脸,而眼角余光却偷偷瞥过去,恰好看见皇帝解了那两件衮服的内外袍子。
她心里“怦怦”地跳。
她其实就侍寝过一次,那次只顾着害羞和疼痛没细看他,大概就觉得那是个很瘦的弱冠儿郎。后来被招幸的次数虽多,事实上全是独守空房,担了个空名——她只以为这样瘦弱的儿郎,必然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还想法设法给他弄药吃。没想到今日一见,那身条上有凸有凹,白皙的肌肤却有肌肉的棱隐着似的。
她喉口不由“啯”的一声。
昝宁循声抬头,不由横眉:“你干嘛呢?”
颖答应羞答答说:“奴才的衣衫……其实也全湿了。”
“你难道也带了衣包来换?”
她一脸委屈地摇摇头,摸摸鬓角:“奴才可是从宁寿宫的空房子那里被带出来的,跟个囚徒似的,还有人想到为奴才打衣包?……哎哟,这风吹着还有些冷!”
昝宁看了她一眼,终于说:“朕的衣包里有两套衣袍,那套不是明黄色的兼丝葛布,你对付着穿吧。”
颖答应心花怒放,原本对他一直以来忽冷忽热状态的担忧瞬间就消失了,心里想:他只是不“能”,并不是心中没有我。看这知疼着热的模样,好叫人心动呢!
她于是也伸手解衣扣,嘴里娇嗔着:“哎呀!奴才换衣服呢,皇上也把头转过去嘛!”
昝宁翻了个白眼,别过身子自顾自把衣扣系好。
颖答应扭扭捏捏换衣服换了好半天,还没等来他扭头一顾或偷偷一瞥。
“到了。”外头说。
颖答应问:“皇上,到哪儿了呀?”
“清漪园。”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衣服还没穿好啊?!”
☆、第 181 章
都到园子门口了, 颖贵人不好意思再慢慢换穿衣服勾搭他了,赶紧地三两下把衣裳扣好,有些担忧地说:“要么, 请个宫女从里头给奴才带身衣裳出来?”
昝宁说:“误了给太后请‘安’,你担着我担着?”
颖贵人犹豫了一下, 心想:事急从权, 穿皇帝的常服就穿皇帝的常服吧, 正好这样到丽妃她们面前绕一圈,也叫她们晓得皇上真正宠爱的还是我!
她下了车,已有护卫撑伞过来。再回眸一看,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穿着兵弁衣服的人, 离得近的一群侍卫、护卫气宇轩昂,把皇帝团团地护住了。
一大队人步伐橐橐地往清漪园里的“九州清晏”而去,直到了门口, 护卫们依次散开,侍卫们则握着刀把, 继续跟在皇帝的身边。
宫殿门幽幽地洞开着, 隐隐能听见后苑的啜泣声,但躬身立在廊庑下的一个个大小太监, 屏息凝声,面貌紧张, 却也不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个逃窜的。
太后御下, 不能不说也是有一套的。
昝宁在门口站了少顷, 雨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伞面上滚落下来。
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从门里出来,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冒雨上前给皇帝行了礼, 然后朗声说:“万岁爷吉祥!太后问万岁爷,这会子带刀兵进来,可是要弑母?”
昝宁反而愣了一下,而后说:“大祭时处置了叛臣,这会子是来看看皇太后是否还平安的。”
杭太监居然还能谄色一笑:“哦哦,那万岁爷放心吧,太后老佛爷除了气得肝儿疼,其他都平安。这会儿她在给先帝上香,请万岁爷先别打扰。”
居然就这么把皇帝撂在雨地里,自顾自又回屋去“伺候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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