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被风吹得滴溜溜乱转,旋转的昏黄光影,打亮那一片湿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尸的背影微弯。
再“扑”地一声,彻底被风吹灭。
整个广场,宫殿,天地,东堂。
都在这一刻,沉入黑暗。
……
暴雨下的德胜宫,雕檐斗拱,依旧维持着全盛时期的浮华。
主人在数月之前离去,再归来却已经魂飞冥冥。
文臻在一地呜咽声中,一直将德妃背回了她的寝殿,她的浑身已经湿透,靴子每走一步都会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寝殿里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浅红的足印。
将德妃安放在那张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经不哭了,近乎冷静地唤进宫人,梳洗,换衣,整理遗容。
文臻默默坐着一边,看着渐渐洗去泥迹的那张脸,依旧明媚鲜妍,如玉润洁,彷如生时。
恍惚里想起当年初见,那何等光辉又别致的美人。
耳边似乎听见她懒洋洋的声音,天生三分轻蔑,尾音仿佛带着钩,“美貌和做吃的有什么关联?听说你厨艺不错,可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菊牙将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还美丽三分模样,便坐在一边,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轻声道:“前几天,娘娘和我说,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边,那就把她一把火烧了,骨灰给林帅。”
文臻缓缓转头看她。
菊牙却没看她,痴痴地注视虚空,心间响起那日和娘娘的对话。
那是在两人和随便儿都被皇帝制住之后,她和娘娘被送进地道,住在皇帝曾经住过的地室,地室有瞭望孔,但其实并不能看见上方任何景致,只用来传递信息所用。
但娘娘经常凑过去看一看,听一听,有一次她便忍不住问娘娘能看到听到什么。
娘娘便道:“我被关在这底下,才知道上头的气息有多新鲜,上头的自由有多宝贵。”
她便道:“娘娘倒也不必太过操心,总是能出去的。将来,林帅还要接您出宫,一起云游四海呢。”
娘娘出了一会神,悠悠道:“是啊,那样真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着那场景,刚自露出微笑,娘娘忽然转头看她:“可若最终不能在一起呢?”
她心中一跳,未及回答,娘娘已经道:“老天向来待我不厚,可是那也没关系,那你就把我烧了,骨灰给林擎,他爱随身带就随身带,爱找个地方葬了,还是爱撒入大海,都随他。我就是想他了,想他再抱我一次……距离上次他抱我,已经二十七年了。”
她眯着眼,似乎想到那场景,竟然露出微笑,轻轻道:“那样,也是很好很好的。”
菊牙哽咽一声。
文臻低头,捂住脸,半晌声音闷闷地传来,“如果娘娘早有预感……那么,燕绥呢,她……有没有话?”
菊牙没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爱的一支簪子,缓缓插在她鬓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华贵首饰比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贝母雕饰的牡丹花,虽然也算精美,但其实不值钱。
这是殿下十四岁回宫那年,给娘娘的礼物。
也是他正式赠给娘娘的唯一一件礼物。
娘娘从来没当着他的面戴过,却总在夜间插戴着这簪子睡觉,哪怕经常被戳了头皮。
“……娘娘,为什么不对殿下说啊。”
“我不想说。”
“娘娘!”
“有些人太颖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说了,就会给人看出端倪,最终害了他……或者我还是不够信任他,或者我还是心中有怨……总之,我不想说。”
“您不说,难道就打算这样被误会一辈子吗?”
“以前我介意过,现在我不介意了……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人替我爱他了。”
“娘娘……”
“那就够了。”
……
“娘娘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就够了,她……不求原谅。”
文臻指缝里漏出一声哽咽。
菊牙起身,过了一阵,殿中天井里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边,看着那美人渐渐化为虚无,德胜宫的天井上有穹顶,饰有琉璃罩,雨丝已经小了,淅淅沥沥不断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沟渠,似天也落泪不绝。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并不热烈,平静却决绝。
似那传奇女子最后的抉择。
在火光渐渐熄灭之前,文臻隐约看见火星升腾之间,有晶莹的光芒晕开一片光带,再迤逦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无归。
菊牙缓缓起身,她并没有像其余宫人一样跪拜哀哭送别,一直怆然却平静。
文臻以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后,便听见砰然一声闷响。
整个寝殿都似乎颤了三颤。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见菊牙倒在玉阶之上,额头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缓缓流过她脚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哔哔剥剥宛如轻笑。
一直望着火堆的菊牙,唇边也绽开一抹笑意。
没有告别,是因为我不会和你分开。
娘娘,别怕。
菊牙来陪你了。
……
火堆又燃起,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两个盒子来,一人一个,亲自装填。
那灰白色的细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却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颗鲜红如心的东西骨碌碌滚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块鸡血石,材质色彩形状,应该和给林擎的那块正好是一对,却无字。
另还有一个黄铜指环,和平素德妃的华贵格格不入的饰品,文臻也没在她手指上看见过,此刻却出现在骨灰里,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这两样东西都埋在了骨灰里。
身后忽然有轻轻脚步声,随即宫女们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没有回头。
那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掌心不断被戳破,她便随意地在湿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愿那血迹沾染了骨灰,却也并不理会。
他几次手指颤动,却都没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将骨灰都归拢,装入盒子,抱在怀中,起身。
两人相对,圆而大微红的眸子,对上眼尾微长,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觉得,面前隔着一座波涛汹涌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羡之轻轻道:“怪我吗?”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么?怪你为唐家为自己挣命吗?”
唐羡之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然而随即便释然,是了,只有她会这么说,也因此只有她,永远牵动他的心。
“原来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权并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没有道理束手待毙。我明白燕绥和你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场,大家都不过是在捍卫自己不能舍弃的东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绥在对付世家时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没有谁就是正义的斗士,正如没有谁天生该死。而你和燕绥,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羡之眼底微微湿润,他轻轻地抬起头。
无论如何,能听见这一番话,便不枉之前那许多的退让和救赎。
“可是唐羡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谅。”文臻轻声道,“现在,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林飞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后在城头长坐的身影;就会想起当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会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绥在宫里遭受的非人的一切……虽然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无理由,但唐羡之,你选择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这东堂的帝王并且最后是你成功了,那么你现在还这样一脸温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她讥诮地笑了笑。
“是来展示你作为成功者的仁慈的怜悯,还是来试图劝降或者和我继续一轮的谈判以便拿下燕绥呢?”
她拍拍怀里的骨灰盒。
“我建议你立即杀了我。因为下一次,你便是对我放手一万次,我也要杀你了。”
唐羡之忽然咳嗽了起来,急促地说不上话。
随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时候犹自紧紧地抱着那两个骨灰盒。
唐羡之扶住了她,看着怀中的女子,连碎三针,伤势未愈,急痛攻心,强撑多时,终于在此刻,虚弱地躺在他怀中。
他揽着她单薄的肩,手指微颤,想要拢一拢她的乱发,最终却在触及她肌肤的最后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丝一道一道滑落绵绵不绝。
天地在这一刻选择安静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传来那男子轻轻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获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
这一年东堂连年号都乱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夺回帝位却又转眼头颅滚落玉阶,皇位一月四替,皇帝连死三个,连宫中最尊贵的那几个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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