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尚书几人听的瞠目结舌,都想到如今那孩子的身份,不禁对杜首辅生出敬重之心。这些年偷养柳氏子,光这份情义,便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穆安之问,“那孩子是……”
答案几乎脱口而出。
杜首辅点头,坦率道,“就是舍弟。他其实只比殿下大一年,为了不令人生疑,便给他改大了两岁。”
这就能说得通了,为何当初杜首辅要把弟弟送庙里去跟少年的穆安之相处,虽然……因故,没有成功。
也能明白,为何穆安之一开府,杜首辅便把杜长史派到穆安之身边。
这些年的养育教导,殚精竭虑,岂是寻常付出?
杜首辅说的轻描淡写,但其间要付出多少心血,方能教导出这样一位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恩人之子?
柳家当年,仇家多,落井下石的多,背信弃义的多,但,也有杜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家,方使柳家一脉隐密又艰难的传承下来。
不使忠臣绝后。
杜首辅道,“当年,我父亲悄悄告知柳公爷此事,他走的很安心。”
杜首辅天生端肃,黎尚书却是个多愁善感的,当时眼泪就下来了。穆安之心里也不好受,想小杜一向无忧无虑,顶多有些娇气,这要是知道有这样一桩身世,这心里怎么受得住啊?
黎尚书流一回眼泪,哽咽道,“细想来,小杜的确有几分当年柳公爷的品格?”
卓御史年轻,出身寒门,不曾见过当年柳国公,不禁问,“小杜生得很像柳公爷么?”
“相貌倒是不像,但性格也有几分像。”
卓御史心说黎尚书你这也太会拍马了,柳国公要是有杜长史这本事,柳家也倒不了。就听黎尚书道,“有一回在刑部,我看小杜用饭,鸡汤喝了一口就说不对味儿,这肯定是童子鸡炖的汤,野鸡仔子的汤还要更鲜一些。柳公爷那时就这样,一口茶他都能喝出是哪个山头的水来。”
卓御史:原来是挑吃挑喝上相似。
黎尚书仿佛找到了无数共通点,“还有小杜穿衣裳,都一样的官服,他那衣襟露出的里衣领子,一个褶子都没有。还有屋里燃的香,都是上等沉水香,那沉水香多贵啊,杜大人平时从不用香,杜家教导子弟向以朴素端正著称,当时我就想,杜大人可真疼小杜,这样贵的香都舍得给他用。”
杜首辅听的都想翻白眼,这倒不是他舍不舍得,他不舍,那小子也要用,他不给钱,那小子就让铺子里记帐,闹得杜首辅总能收到大额帐单,简直气死个人。
杜首辅心说,我这恩可算报了。
可一想到以后那混账小子就不姓杜不是自己弟弟了,尽管这是二十几年一直期盼的事,心下却难免生出无数惆怅。
杜首辅还要提供有着杜长史身世的证据,这倒不难,杜长史一直有睿侯派人照顾,而且,血统总有神奇延续性,杜家从未出过善战之人,杜长史却是对军事一点就通,颇有乃祖之风。
穆安之私下问杜首辅,“秦廷出身?”
杜首辅道,“帝都郊外三里县李家,家中有几百亩肥田,那户人家的老爷多年无子,为家业传承,便租了个妾,只为生子。生下一子后,那老爷的正妻又有了身孕,生下来也是个儿子,前头这孩子便不受待见。那正妻着人将孩子打发了,照顾这孩子的嬷嬷心软,原想送到育婴堂。也是这孩子的命吧。”
“他知道吗?”
“我没说过。不过,陆仲阳后来与穆祈之决裂,但他一直以为秦廷是柳家子。穆祈之待他如一。”
穆安之心说,倘是连这样的刺都不在乎,穆祈之当真有些心胸。
秦廷逃往海外,穆安之眼下无力追捕他们,既然秦廷不是自家亲戚,穆安之也就不再多想,遂与杜首辅商量着这事怎么跟小杜说。
当然,也得着重赞叹杜首辅的大仁大义。
杜首辅都有些不好意思,“陛下莫再赞臣了,当年也头疼过,可也得到无上乐趣。”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亦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要说陆老太太还大言不惭说杜首辅当年升官都是陆家秦家提携,就凭陆首辅当年年纪轻轻便能周旋陆秦两家,私下抚养杜长史长大来说,有没有人提携,一样升官。
只是,杜长史的身世仿佛白大人的火炮,砰的炸开在新伊城,把大家震的不行。李玉华等人还只是惊讶震惊,郡王妃这样刚烈的人,硬是一上午就拉着杜长史的手哭了三场,哭的杜长史都不好意思的说,“不会是我哥弄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啊?小时候我哥待我可严厉了,一放学就要去他衙门写课业,文章写不好把我骂的跟狗一样,我进士得个传胪他见天的黑着个脸,仿佛我犯了天大罪过一般。我要是他恩人之子,他不该对我百依百顺、好得不得了么?娘娘,您别哭了,您万一哭错了人,多浪费感情啊。”
郡王妃一边拭眼泪,硬是给这话气笑,说,“一听这混账话就知道你肯定是阿弟的孩子,你爹就是这样的人哪。”
郡王妃含泪细细端量杜长史,点头,“眉眼看不出大了,可你这性子就是跟你爹活脱脱的脱了个影。”
大林小林听说后也赶来相见,这二位更是柳家忠仆。大林说,“小爷刚生下来时眉宇眼有些大爷的影子,约摸是大了便褪去了。”
“不会搞错吧?”杜长史始终不大相信他是柳家人。
“这怎么能错。小爷你指挥战事,完全就是老公爷的模样。”大林由衷说,“眼下相貌虽看不出,可小爷娇气包的模样,跟大爷一模一样。”
杜长史气,“我娇气包?我每天风里来雪里去,简直是铁打的汉子好不好?”
小林笑,“要不我哥怎么一见小公子就格外投缘,就是因小公子性情像国公爷呀。”他哥就天生喜欢服侍娇气包,专门挑吃挑穿的这种。
其实凭良心说,小公子文武双全,虽性情肖似,但论本事远胜国公爷当年。倘当年国公爷有小公子的本领,北疆军何至于落入他人之手。
一时间,杜长史这里门庭若市。
陆家接掌北疆不过二十几年,但柳家掌北疆军长达百年光阴。可想而知这些北疆的老兵老将,当年郡王妃过来都能对穆安之有所助益,何况杜长史这正统血脉。
杜长史简直愁死了,时时找陆侯念叨纾解心情,把陆侯烦的够呛,时不时有一种八哥女婿还在身边的错觉。
若以为杜长史身世曲折离奇,那是因为如今大家尚不知睿侯秘辛。
第342章 番外二
三司审案先是牵连出大仁大义的杜首辅, 大半个朝廷都为杜首辅的气节人品感动, 暂不论杜首辅的官位, 就凭杜首辅的人品, 如今杜首辅家尚不足十岁的闺女都有人打听亲事了。
当然,打听杜长史,不, 小公爷亲事的人更多, 当然,这是后话,暂可不提。
三司审讯继续。
穆安之特旨中的一条就是, 审问清楚睿侯的身世。
人死到临头, 反是有一腔孤勇, 估计是眼瞅就要见阎王, 那真是无事不敢说。这位陆老太太更是有问必答,黎尚书一句, 陆老太太冷笑,“难为三殿下能追查到这一步,你们不该问我,问陆文嘉就是。”
“睿侯的事, 自然是要问你的。”
“有什么可问的,我又没瞒过伯辛, 他小时候我就告诉过他,他不是我生的,他的母亲是我的姐姐, 他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清楚。姐姐死后,我带着他辗转多地,才算活下来,就是没有辛劳也有苦劳。”
“令姐是……”
“我们少时被父母抛弃,自有记忆便是在育婴堂,育婴堂照顾我们的嬷嬷姓荣,我们便与她姓了荣。我姐姐单名一个玉字,我单名翡。”
有人捧上育婴堂故纸堆里旧日文书,果然有这的记录,何时在育婴堂门口发现,连同当时发现的人都有名有姓,记录详尽。但,册子上只有一个名字荣玉。而且,但,这名字用墨圈起,后备注两字:七岁病夭。
陆老太太道,“那些年,提前被选中的女孩男孩都会提前病夭。我即还好端端的活着,这当然是假的。之所以我们姐妹二人的名字会变成一人,这本册簿必然是后来另造的。”
审问的正堂两侧皆开有窗户,寒冬腊月,自然不会有人开窗,堂中光线委实明亮。陆老太太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已经很难做出细微的神色,只是浑浊的双目浮起淡淡惘然,仿佛是对往事的追忆。
“在育婴堂时,每天都要做活计,很累。但是,做的快的做的好的,会有一个读书识字的机会,那是在晚上,掌事嬷嬷教我们认字读书,都是些简单的内容。每过十天,嬷嬷会考查我们学习的进度,我与姐姐都不敢松懈,这样过了两年,有一位年轻的嬷嬷将我们接走,整个育婴堂,选出了十个女孩子,我细心留意过,女孩子分两种,一种是考得好,识字多,一种是相貌好的。我与姐姐两者都占,所以,到庄园后,我们分到的是朝南的正房,屋子也是最好的,其他女孩子则次一等。”
“那庄子很整齐,每天都有女先生教导,琴棋书画、诗词曲赋、理家算账,我与姐姐还要学习经史。这样过了八年,有一天嬷嬷交待姐姐,让姐姐去服侍一位大人,若做得好,会有大前程。打那开始,侍女每天送汤药过来给姐姐服用,终于有一天,嬷嬷就带着姐姐坐车到了城里,待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处院落,我们换上使女的衣服,那天那家人是有戏酒的,来的宾客极多,我们在客院隐隐听到丝竹声,将至下午,有两位醉酒的大人被送了进院来。不一时,嬷嬷就让姐姐就进去了。姐姐出来后,嬷嬷立刻带我们上车,离开了那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