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继续哭,“都是阿娘的错,前儿娘娘来的时候,我给她磕头认错了。她还说了,这辈子无缘,下辈子要和你做夫妻。镇儿你听见了吗,她心里也是想着你的。阿娘是个罪人,眼里只有富贵。如今我儿去了,阿娘觉得这满眼富贵都在打我的脸。”
杨太傅轻声回答,“儿子不孝,让阿娘受苦了。”
陈氏摇头,“我儿,你安心的去吧。你放心,阿娘临死前,一定把几个孩子的亲事都定好,聘礼和嫁妆都备好。我儿下辈子投胎,找个好人家,父母双全,夫妻恩爱,一家子和和美美。”
杨太傅定定地看着陈氏,“阿娘,儿子舍不得死呢。”
陈氏又哭了,“我儿要是不想走,只要地府不催,就在阿娘这屋里住下,阿娘每日让孩子们轮流来给你上香。”
杨太傅眼神平和地看着陈氏,见她满头白发,一脸褶子,满面悲伤,想摸他又不敢摸。过了好久,他拉起了陈氏的手,陈氏挣扎,杨太傅把老母亲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阿娘,儿子侥幸逃脱一命,藏了这么久才敢回来,让阿娘担心了。”
陈氏感受着手底下的温度,又仔细摸了摸儿子,捏了捏他的手腕脉搏,确定这是活的之后,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把家里所有人都吸引来了。几个孩子们惊吓过后,经莫大管事一说,都高兴地过来拉着杨太傅哭。
杨太傅轮着摸了摸几个孩子的头,问杨默娘,“你二姐姐呢?”
杨默娘支吾,“二姐姐,二姐姐走亲戚去了。”
莫大管事过来耳语了两句,杨太傅眼神犀利地看向杨玉昆。
杨玉昆低下了头,杨太傅什么都没说,吩咐杨默娘,“去准备一桌好饭菜,阿爹还没吃饭呢。”
杨默娘立刻高兴地去了。
莫大管事立刻带人把家里那些白色的东西全拆了,换成红色的,又放了鞭炮,强烈要求杨太傅到家里祠堂那里祭拜祖宗,进祠堂门的时候还跨了火盆。同时派人去杨家祖坟,把那个死囚犯起出来,找几个和尚念几遍经,安葬到别的地方去。
杨默娘让厨房火速去采买荤菜,准备了一桌像样的酒席。
等杨太傅洗漱完毕后,酒席也好了,摆在陈氏的院子里,一家子团聚,连家里两个姨娘都来了,唯独缺少了宝娘。
杨太傅看着杨玉昆,“昆哥儿,你二姐姐出去这么久,你怎么不去接她回来。”
杨玉昆站了起来,“都是儿子的错,请阿爹责罚。”
杨太傅盯着他,“你老子死了,你是这家里嫡长子,你当家原也没错。但你眼见着两个姐姐争执,却毫无作为。往常我看你还算懂礼,老子一死,你眼里就只有你亲姐姐和你亲娘了。”
杨玉昆普通一声跪了下来,“阿爹,儿子,儿子不能眼见阿娘受辱。”
莫氏立刻起身,去拉儿子起来,杨玉昆死活不起来。莫氏想到那天夜晚宝娘抽她两个嘴巴子,李太后来了之后压得她丝毫喘不过气,心里的那股激愤又出来了。
她指着杨太傅,虽然一句话说不出来,但谁都看的来,她心里定是把杨太傅骂了个狗血淋头。
杨太傅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去祠堂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叫嫡长子的责任,什么时候起来。你若想不明白,就不用做这个嫡长子了。”
杨玉昆低下了头,“儿子知罪。”
杨玉昆起身,往祠堂里去了,莫氏撵了出去。
儿子教导孙子,陈氏一句话没说。等杨玉昆走了,她劝儿子,“镇哥儿,昆哥儿这回是做的不对,但也情有可原。你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别说孩子们,连我都糊涂了。好在你平安归来,教训他一顿也就罢了。”
杨太傅给陈氏夹了一筷子菜,“儿子当日就剩一口气,多亏简兄弟救了我,给我治伤。外头那些人要是知道儿子还活着,不得把我活剥了。儿子藏了这么久才敢出来,让阿娘受惊了。”
陈氏拍了拍儿子的手,“我不如你李家婶子,她一心向善,养的孩子也好。年轻的时候,我就比她争强好胜。争来争去,都争什么呢。人这一辈子,说没了就没了,最后不都是个死。”
杨太傅劝慰老母亲,“都过去了,阿娘不必再提了。儿子才回来,吃饭吧。”
陈氏知道,不管她怎么说,她做过的错事已经无法弥补了。每逢她一提这个,儿子就打岔。
杨太傅挨个问几个孩子近来的事情,还给孩子们夹菜,一家子一起吃了顿温馨的晌午饭。
吃过了饭,杨太傅又去了前院书房。他先睡了一觉,起来后就写折子,臣身有重伤,恐不能再担众人,祈望圣上垂爱,允臣辞去官职,在家奉养老母,教导儿女。
他折子还没写完,陆太医来了,杨太傅是他的老病号了。
陆太医给杨太傅把脉,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真是惊险,再差了一分,就要伤着心肺了,可见老天爷不想我大景朝折损一忠臣。大人这伤养的差不多了,但还要仔细养着,心境要平和,当日这伤口缝的粗糙,怕里头进了气。伤口在心肺之间,若是情绪波动,怕会影响心肺。”
陆太医说的一点不假,赵家的大夫都是军医。军医给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们缝合伤口,都是大号针头和粗线,都是糙老爷们,留住命就可以了。
那伤口狰狞的狠,莫大管事看的腿都发软。
陆太医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保养的法子,莫大管事一一记下。他又开了药方,这才离去。
天冷,杨太傅刚才解开了衣裳,这会子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他一咳嗽,胸口果然有些疼,想来是里头真进了气。
莫大管事立刻给他熬了药,然后絮絮叨叨和杨太傅说这些日子的事情,杨太傅觉得他聒噪,把他撵了出去。
等莫大管事走了,杨太傅开始在书房里找自己以前读书时写的笔记,把中举前的东西拿出来仔细整理了两边。
等天快黑的时候,他让人把杨玉昆叫了过来。
杨玉昆跪了好几个时辰,人有些虚,进门后又跪下了,“阿爹。”
杨太傅指了指椅子,“坐。”
杨玉昆听话地坐下了。
杨太傅问他,“想明白了吗?”
杨玉昆低下了头,“儿子,儿子眼界太小了。”
杨太傅嗯了一声,“还有呢?”
杨玉昆抬起头,“阿爹,儿子想离开京城。”
杨太傅问他,“为何想离开京城?”
杨玉昆认真回答,“儿子长这么大,总是在京城里面打转,整日锦衣玉食,因是太傅嫡长子,听到的全是奉承。儿子没有经历过风雨,心性不定。二姐姐被表兄欺负,儿子痛恨表兄。二姐姐和阿娘冲突,儿子又,又觉得二姐姐不好。儿子总是被旁人左右,像个没有自己灵魂的傀儡。”
杨太傅下笔如飞,“从你出生开始,家里就已经起来了,你顺风顺水,阑哥儿小,性子软,从来不和你相争,你几个姐妹也不难相处。你这嫡长子做的,真是比吃饭还容易。你看到赵世子、李世子和严世子吗?他们也是嫡长子,他们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你和姐妹置气,置身内宅妇人斗争之中,若是我真死了,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小心眼的废物了。就你这个样子,别说像你老子我一样考状元,你怕是连个举人都考不回来。”
杨玉昆低下了头,“儿子知错。”
杨太傅放下笔,“你说的不错,你是该经历风雨了。过几日,我送你去南边白鹿书院。你就以普人家的孩子身份去,只给你带一个人,一个月就给你五两银子,等两年后再回来从县试开始考。考完之后,继续出去读书。你沾了老子十几年的光,以后就自己去拼吧。”
杨玉昆点头,“儿子遵命,多谢阿爹教诲。”
杨太傅摆摆手,“你去吧。”
杨玉昆离开了杨太傅的书房,出门后,他忽然感觉豁然开朗。以前的抑郁,这些日子的愁苦,好像都被杨太傅骂醒了。
回自己屋里后,杨玉昆想到自己过几日就要走了,先给二姐姐写了封书信,为自己的不作为而道歉,又去莫氏的院子与她告别,嘱咐荔枝好生照顾莫氏,然后回去就带着莫大管事的小儿子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
第二天,景仁帝把杨太傅的折子翻来覆去的看,又问了陆太医杨太傅的身体。最后仔细斟酌,批了杨太傅的折子。免去杨太傅吏部尚书职务,保留太傅之职,修养一个月之后再上朝。
这是模仿先帝王老太师的待遇了,没有任何实职,却是帝王的心腹和智囊,谁也不敢小看。
这结果在杨太傅意料之中,魏大人是他亲手提上来的,吏部这一块,他完全能胜任。这一回杀了这么多人头,吏治能安稳许久,他就不要操心了。
杨太傅这一回来,京城里立刻炸开了锅。有人不相信,但金銮殿上皇帝亲自认过的。众人又听说了他诈死的经历,顿时啧啧咂舌。还有人不相信,跑到杨家来打探。一见杨家的白灯笼换成红灯笼,家里下人一脸喜色,每日买肉买酒,这才相信杨太傅真回来了。
杨玉昆还没走,赵传炜在学堂听说了消息,立刻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