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得史清婉的目光从白瓷汤碗挪到他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些许哀怨,叫王子腾后背一股凉气直攀而上:“婉儿,你怎么了?”
史清婉唏嘘感叹:“说起来,我果然是修行史上落入异时空的所有人里最没用的了——据《海外异闻录》中记载,曾有云安道尊在异界开创一大修仙门派,亦有碧凌仙改善了远古人的生存方式;哎!相较之下,我迄今为止也不曾有什么作为......”
被史清婉一双璀璨眸子瞪着,王子腾憋着笑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附和道:“那倒是,每日里莳花弄草管家理事,都是些繁琐俗事,实在是埋没了婉儿的才能!不过婉儿能够生下一个万古难遇的天生灵胎,已经算得上是大作为了啊!”
前面听着还像话,到后面史清婉直接拿手旁空空的小醋碟丢了过去,俏脸飞红,眼角灼灼如桃花嫣然:“越说越不靠谱了!华锦呢?去给你们老爷把书房收拾收拾!”
外面华锦华欣正守着门,闻言叽叽咕咕地笑着应道:“喏!遵太太命!”
“胡说!”王子腾忙扬声制止:“我与你们太太玩笑呢!你们进来把食盒子收拾了都下去吧——今儿无需你们在外面守夜了!”被史清婉话头一岔开,王子腾直接把方才讨论的正经话题跑到脑后去了。
......
“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继文统业,四皇子徒文憧,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唯德本,周于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测命。”
沉稳而醇厚的嗓音在宽阔的广场上远远地传入众人耳中,威严,庄重。
“臣等躬遵圣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众文臣武将尽皆拜服在地,恭恭敬敬地对着徒高程身后一袭明黄色朝服的冷峻少年行大礼:“臣等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
徒文憧看着重霄宫前一片跪倒在地,突然间了悟,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会为了权力而疯狂,这种生杀予夺执掌一切的高高在上,确实令人血液沸腾难以抑制。感受到肩膀上来自父亲的鼓励,他微微一笑,满满都是自信,上前两步,伸手一拂:“诸位请起!”
王子腾微微抬起眼来,瞧见白玉石阶上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昔年从金陵河中救起的那个重伤孩童,如今便将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感受到自己身上明显强烈许多的气运,他微微一笑。
温景六年二月初二,大安昭慧太子立。太子年十五,兹定于同年三月初六迎娶明氏女为正妃,天下大赦。
听着院子外面那端严肃穆的钟声敲响,徒文慎立在小园中,抬头看着那几株青松在积雪的映衬下更显得郁郁苍苍,他将鹤毛大氅前襟的带子拢紧,面上浮现出一丝愧然与失落。已经三年了啊......
今日,站在父皇身边,是四弟——徒文慎眯着眼儿,极力地回忆着三年前自己还没有被圈禁的时候脑海中四弟的长相,却惊讶地发现,除了一双肖似徒高程的凤眼之外,他竟是丝毫想不起来徒文憧的模样。时移世易,谁还会记得十几年前曾经也这般荣耀风光的废太子呢?罢了......
“主子,天还冷着呐!您坐下吧!”一个看起来清清秀秀的小内侍在屋内瞧见徒文慎弯下腰来,正伸手去撩光溜溜的栀子丛株上冰凉的残雪,心内一急,便从旁边拎了一把椅子飞奔而出。他伺候主子也有两个月了,自然明白皇上对这位主子还是关心的,偏这位是个执拗脾气,故而也不敢劝他,只能想个法子来引开他的注意力。
徒文慎扭脸看了看他,突然嗤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便就着他搁下的椅子坐了上去:“去煮一壶茶来——算了,把茶具拿来吧!”
小内侍愣了愣,忙点头应声,蹬蹬便跑去屋里翻箱倒柜起来。
徒高程曾赞徒文慎文武双全,这绝对是不含水分的,只瞧他这一手煎茶的高雅姿态便可见一斑。小内侍在旁边侍立着,看的是目瞪口呆。当初自己初出茅庐被调派过来伺候废太子,心中一直惴惴,外面都只说废太子性情暴戾,可今日这一看,分明就是个翩翩公子啊!
“有茶无琴,却是暴殄天物......”徒文慎看着小小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中浅浅清清的碧色茶汤,间或有一点浮沫,须臾间便消融了,他微微皱着眉头,望向傻傻的小内侍:“将墙上挂着的绿绮拿来吧!”此琴并非史上所传司马相如之物,而是当年徒高程命人取上等桐木炮制,在徒文慎十四岁那一年送给他的;后来徒文慎被圈,太子府中一干用具都移了过来,其中便有这把绿绮。只不过,琴弦已经蒙尘将近五年了。
铮铮琴音宛若泉水流经山涧,泠泠淙淙倾泻而下。
墙外,衣袂飘飞。
第87章 算计与反算计
储君新立,天下大赦,那些近几年来一直躁动不安蠢蠢欲动的各路人马也暂时憋了劲儿,不敢再这档口上闹出什么事儿来。如今,民间的叛逆组织大多已被铲除,边境无战事,原野无饥荒,虽则不比先代曾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美传,却也称得上是民务稼穑,衣食滋增,天下妟然。
“父皇可是去了承德馆?”徒文憧正被一群宫女内侍们环绕着更换身上的明黄色四爪龙袍,瞧见屏风后面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他抖了抖深海蓝色的袍袖,袖口精致的祥云纹样栩栩,仿佛眨眼间便能从衣料上飘然飞出宫门。轻手扶了扶自己腰间挂着的貔貅玉佩,徒文憧转过屏风,抬头朝进来的徒高程笑道:“说起来,今儿晚上,儿臣也当去一趟,好叫兄长安心呢!”
这也是令徒高程格外看重徒文憧的一点,哪家父母会不高兴看着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和睦友爱呢?何况徒文憧对徒文慎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关怀——徒高程点点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这一番话传出去对旁人会造成何等震动:“去看看也好,虽说如今......到底还是一家子亲骨肉;他如今也能收了心思,弹琴喝茶,赏雪玩花,却比前几年来安稳多了!”
耳旁那一曲《孤馆》仿佛又在浮动,挟卷着残雪春寒,清澈而冰冷,有如夜风一缕愁思枉然。念及佳人已逝,昔年何其两相惜,如今孤雁独飞,徒高程不禁心生戚戚然。
“遵父皇命!”徒文憧余光瞥见门口一个青衣宫女表情微微错愕,旋即便又恢复平静,嘴角扬起,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大约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对徒文慎是忌惮的吧,可惜......恐怕要叫某些人失望了呢。
当晚,徒高程、徒文憧去往承德馆,与废太子半夜交谈的内容是什么,除了守在门口的安福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这一来,又是多少暗潮汹涌、风雨波澜。
“什么?!”甄希悯听着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简直要跳脚了:“怎会如此?废太子和四皇子之间,难道不该是水火不容么——这样一来,这一年来的布置岂不全成了白费力......”他带着几分颓然,鬓边星星点点的斑白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衰老许多,一下子瘫坐在兽足雕夔纹短榻上,恨恨地捶着:“难道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一旁坐着的年轻男子面色阴沉,闻言,咳嗽了几声方才开口道:“父亲无需焦急,坐了这么多年的储君之位被往日里照拂有加的幼弟夺走,儿子不信废太子真的能够心无芥蒂!圣上最看重手足孝悌,四皇子肯定是装出来给圣上看的!”他正是甄易启,当初六十鞭刑,虽说对他的身体健康不曾造成损害,却极大程度上照着他和甄家的脸面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如今的甄易启,沉默寡言再无当年纵马当街的傲气张扬。
“要是你祖母和姑母还在,我们甄家何至于此啊!”甄希悯想起曾经权倾江南的荣耀辉煌,不由得满母悲凉。
两年前,三皇子被圈禁之事三个月后,一直都是甄家最大靠山的甄老太太偶感风寒,居然就此一病不起,皇帝挂念乳母,特特派了太医前往诊治,谁想太医们刚到金陵,远远却瞧见甄家挂出了白幡,终究是没来得及。听闻噩耗,皇帝悲痛不已,本欲亲身前往江南祭奠,却被一众御史们劝阻下来;即便如此,甄老太太的后事也极尽哀荣,皇帝派了二皇子与四皇子两人去到金陵甄家,下旨追封老太太为茂安夫人,并对甄家多有赏赐抚慰。
甄家众人自然心中大定,虽说前有三皇子之事,然而看此情形,圣上对自家仍旧是眷顾念旧的,至于那前来吊丧的二皇子、四皇子,甄家人也都咬咬牙把一股子怨愤吞下肚去,并不敢在灵堂上有所不敬。
只是朝堂之上变幻多端,甄家近支都务必回乡守孝,一时间诸多重要职位都空了出来,全被徒高程调兵遣将补足了人数,便连甄家发迹之根本的江南制造所也不例外。
虽说心有不甘,然而甄希悯却也只能召回族人们在金陵祖宅中守孝。
不过,守孝是一方面,甄家私下里的动作却一丁点儿都没停过。甄家风风光光几十年的时间,野心早就被养大了,岂能忍受得了日后门庭冷落?甄希悯坚信着,既然当初能够将深受圣上看重的徒文慎拉下马来,那么如今,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徒文憧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