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世事难料,这个曾被她间接害死的女人,竟然是她的表亲。
而眼下,她这位表亲,正坐于她的对面,无声饮茶。
白问月也曾想过,这场重生对她来说,究竟是意义何在?
让她弥补过往的错处,夺了谢欢的江山?
还是,让她扶正太后,彻底改了北绍的迂腐?
天机所在,太过深奥,她如何也参不透。
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一杯茶饮尽,白问月同她一起放下了杯子。
她尽可能地平和,然后将眼下的事叙述给林双玉听。
“我知晓你杀了孙家的满门,也知晓你是为何而杀人。
可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贺大人如今为你顶罪,身处天牢生死攸关,我知晓对你来说会有些突然,但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心慌。
你只需安心待在这里,我便能把他救出来。”
“眼下……”
“我会去自首。”
林双玉打断了白问月的话。
她说:“人是我杀的,我会去自首,予木自然会无罪释放。”
她面上的惊色渐渐隐去,刚听到贺同章为她顶罪被关天牢时,似是有些慌乱,不过,只过了片刻她便镇定了下来。
她只要去自首,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何必惊慌。
白问月无声叹气,心道果然。
她虽然未与林双玉有过来往,但却深知此事不会如此顺遂。
劝林双玉活下去,比安抚贺同章,要难得多。
“你们一起活着,不更好吗?”她试探的问。
林双玉苦笑一声:“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我是罪臣之女,本就该死。”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也无再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我虽为女子,却也是将军之后,杀人偿命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自然是清楚的。”
“予木他这样的博学多才,日后定是要做大事的人。
我绝不能拖累他。”
她同贺同章一样,一心只为对方着想,生命于他们而言,似是可有可无。
空气寂静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白问月并不是劝不动她。
而是,未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想去揭别人的旧伤,在上面撒一把盐。
林双玉不过是个平常家的女人,只想同夫君鸿案相庄,孝贤持家。
这对她来说,未免太多残忍。
可现下如若不能劝解开她,那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又踌躇了片刻,白问月收起音笑,沉声问道:
“表姐,你究竟是为贺同章而死,
还是为贞洁而死?”
第26章 泗水孙家
林双玉瞪着眼睛, 双瞳微缩,忽想起她刚刚那句“我也知晓你为何杀人。”
“你……知道些什么?”
难掩心中的讶异,流露出些许惊恐, 微微失色。
她是如何知道的。
这不可能。
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件事。
见她急张拘诸的模样, 白问月心底有些不忍。
对于一名女子来说, 无论是否已经嫁做人妇,‘贞洁’二字, 永远都是一生中的重中之重。
好女不嫁二夫;
这其中讲究的便是一个‘贞守’。
在北绍, 哪怕是丈夫恶劣成性,或是英年早逝,那也是断不能改嫁别处,与他人欢好的。
正所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无子从德。
婚姻儿戏非同小可, 如若结为连理,除非休妻, 不然便是要到死也只能是夫家人。
同旁人不清不楚, 乃是一大禁忌。
人所不齿。
至于未出阁的女儿家, 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
当年白王氏抱着白来仪两兄妹, 进白府的门时。
与其说排斥, 白问月更多的是折服。
白王氏身为未嫁女儿时, 为白慕石一个已有妻室的男人生下孩子。
且不说会遭受道德的谴责,声名狼藉,只要稍有不慎走露一丁点风声, 轻则也是浸猪笼的下场。
事情之复杂,便是闹到天子面前,也无理可说。
不过显然。
当初的白慕石对白王氏母子三人保护,如今看来,还是十分周全的。
至少在白王氏进门时,无人知晓他在外,竟还有两个孩子。
而白王氏之所以令人折服。
是因为她明知上了白府的门,定会受千夫指,万人唾,可她依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安然地做了白夫人这个位置。
好在白问月的母亲辞世较早,白慕石后续平息此事也未受太多艰难困阻。
一切平顺。
只是这白王氏在西平名门望族的女眷中,名声极差。但凡是些个略有教修的女人,都是不肯同她来往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白问月的幼年过得颇为安和。
但总的说下来,还是一句话。
女子宁可守洁死,不可失贞活。
林双玉是丞相府里教养的千金小姐,自小跟着林丞相学礼知仪。
三贞九烈,守妇尊德,她自然比旁人看得更重。
从前是她失了记忆,成了痴儿,身智皆不由己。
谈何为理义去做取舍。
如今,她恢复如初,记起当年的不幸,果然不愿苟活,
也深感无颜再见贺同章。
白问月酝酿了许久,不知这话究竟该从何解释。
林双玉问她如何知晓此事,难道她要将前世的因果的全盘托出,告知她,若她这样轻易死了,贺同章此后必定过着生不如死,行尸走肉的日子?
可她又的确知道此事。
上一世,白慕石将此案查了个水落石出,林双玉所谓的秘密,自然在官府找到孙关,将一切说明后,他自己招了出来。
谢欢选择将这件事继续掩埋,未曾同贺同章提起。
同时他也保住了‘贺夫人’的名声。
把孙关无罪释放,也是为了给贺同章一个存活下去的借口。
这场有关于贺廷尉生死之夺的明争暗斗,最后以林双玉的死而画上了句号。
谢欢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举两得。
不过,实则上是一举三得,不过这都是魏央与白问月说起的后话了。
屋内因林双玉的疑问而陷入了寂静。
白问月再三措词,都深觉不能轻易妄言她的秘密,若是有何不当,只怕是人没有劝下来,反而让她坚定了寻死的决心。
这便得不偿失了。
空气又寂静了许久,茶水也早已凉透。
林双玉忽然起声:“我曾以为,
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白问月微微诧异,
似是不曾预料,她会与她袒露心声。
毕竟二人相识的时间不过短短半柱香。
敛起温婉,又露出一副坚毅的模样,眼中藏着隐约可见的悲痛,林双玉小心翼翼地开始讲起了自己的秘密。
“我自幼便懂得,女子的一生,活便是活个德字。
我这样懂得,自然也这样学得,
可我却无法这样用得。
我的一生,是为了嫁于他而活。”
她眉目中有了些许温情,淡淡说道:“我上过断头台,也去过阎王殿,从众星捧月,论为罪臣之女,再大的风雨我也算经历过了。
可我依然觉得我很幸福。
我同我的夫君,自小长在一起,彼此欢喜。
在丞相府时,为了嫁于他而迫切想要长大,
在永安时,为了能配上他,开始潜修女德。
后来同他离府,一直到了廊平,虽然都是些饱经风霜的苦日子,却也有说不尽的幸福事。
你可知为什么?”
她望着白问月的眼睛,忽然问了一句。
“为什么?”微微错愕,下意识反问。
“因为他许了我,
一个家。
我的父母,死于谋逆;我的弟弟,走不出阴影,死于金陵。
我从将军的女儿,成了见不得光的罪人。
迄今为止,我也不能同任何人说,我叫林双玉,我是林广的女儿。
我虽活着,可我却不能是我。
那我为何还要活着?”
“是他问我说,
玉儿,你及笄后还愿意嫁给我吗?
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我是不能死的。
因为我还没有嫁给他。
可是,我想要嫁给他,我又怕嫁给他。
他这样聪明,有着似锦的前程,
若是娶了我,便什么都毁了。
我有顾虑,但我又不能坚定。
他只一句‘跟我走吧’,我便奋不顾身地跟他离开了林府,同他置身这俗世洪流。
我想,便是真的会死,死在他的身边,也是好的。”
她面上露出浅浅的笑,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
“我并未奢求他会真的娶我,给我一个安稳。
所以我们奔波了六年,我从十二岁的小丫头,直至及笄,一直到我十八岁年,
我一次也未主动提起过,
让他娶我。
可他却比我记得还要深,
一直到廊平,他说不再走了。
要同我成婚。
我都觉得美好的那样不真实。
上天总是眷顾我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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