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一下,然后又道:“我如何能拖累你呢。”
她怯懦的模样,让贺同章想起师父首次提起要将玉儿许给他时,他心中的惊喜、自卑、和痛苦的挣扎。
“跟我走吧。”
“我们,去浪迹天涯也好,餐风沐雨也罢,此后有我的地方,便有你的家。”贺同章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音如细风,柔声缠绕。
“我不能……”林双玉紧攥着袖口,指尖微微泛白。
她弯了弯嘴角,眉眼带笑:
“你这样同我说,我很欢喜。”
“可我不能害了你,也不能害了别人。”
她的余生,只要躲在这深府宅院里,倚栏听风望雨,便知足了。
贺同章静静地看着,他们自幼长在一起,彼此知根知底。
他亲眼看着林双玉从一个开朗的丫头长成一个温雅含蓄的姑娘。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了解和更爱这个人了。
“我只问你一句。”
贺同章轻声响起,心中忍不住慌乱:“那日来永安,我问你及笄后,是否还愿嫁与我为妻。”
“你当日未曾答我,如今我还想从心底再问一句。”
他忍不住去牵她手,眉目温情:“无关其他,你是否还愿嫁于我这个人。”
“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风起的喧嚣肆虐。
四目相对,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林双玉微微低下头,没有答话。
房中寂静了须臾。
贺同章轻声弯唇,掩去眼中的痛楚。
“无事,我愿意继续等你的答案。”
“直到你答应那天为止。”
轻放下她的手,又安抚了两句。
之后他起身离去,身影落寞,微有怅然。
林双玉坐在桌旁呆愣了许久,心乱如麻。
等再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
我如何能配得上呢。
漫长的一个夜。
两人关坐在房中对灯无眠。
贺同章知晓,他与林双玉之间有一道宽如湖海,深如长渊的沟壑。
曾经是他跨不过去,如今是她跨不过去。
总是近如咫尺,却相隔天涯,天意弄人。
离府的当日,天色晴好,风停。
贺同章黯然无神地同林家兄弟道了别,在原地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林双玉的身影。
他敛去了眉目中的失落,无声笑笑,转身踏凳上车,撩起竹帘,抬眼便映入一个娇俏如花的姑娘。
除却林双玉,还有谁。
她面色有些苍白,似是也未睡好。
面上带着浅浅笑,清眸里泛起光泽,她朗声道:
“小叔,我愿意嫁于你。”
她指了指彼此,压低音量:
“我,愿意嫁于贺同章。”
怔了许久。
林家兄弟皆是一脸苦笑,似是早就知晓,允了她这样的不合礼数。
忽生笑意,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薄唇无声张合:
等我。
返身下车,理袖整衫,与林家二哥躬身行了大礼。
“我一定善待玉儿,不负先师所托。”
林二哥心中感慨万千,想说的话酝酿了许久,最后全都化成一句:
“去吧。”
如同父亲所期许,你们自是长大,也应有你们自己的家。
青空万丈,乘着风日,马车驶离永安。
离家不知归期,璧人浓情蜜意。
这一别,便是十四年。
贺同章寻母之路并不顺遂。
从川临到良河,再从良河行至昌东,六年里,十三座城他们跑了十一座。
林家二哥同他说:“父亲说,你的母亲是迫于形势,万不得已才抛下了你,她走时也曾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善待于你。”
“想来,她应该也有自己的苦衷。”
“你若心有疑问,等寻到她的时候,亲自去问吧。”
他何止疑问。
他活了十四年,对于父母的认知,仅有疑问二字。
回想起在丞相府的日子,无一处慢待;尊师林承更是将他视为己出,百般疼爱。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年少多奇,心底总有一句,为何单我没有父母。
一直未曾问出口。
六年里。
贺同章带着林双玉东奔西走,沿路打探,受尽了苦楚。
林双玉同他一起,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关怀备至,俨然已是一副娇妻的模样。
她及笄那年,他同她道:
“再等等,等寻到了母亲,我们便立即成婚。”
林双玉只抚着他的发,不以为意答道:
“我们的时间这样多,无碍的。”
她深知,贺同章有心结。
他们两人的高堂皆都故去,只剩下贺同章这个不知行迹的母亲。
他执着于高堂正座,给她一个母慈子孝媳贤的成婚礼。
林双玉十五岁时,他说再等等。
林双玉十六岁时,他也说再等等。
林双玉十七岁时,他还是再等等。
一直等到林双玉十八岁这年,同她一样大的姑娘孩子已经满地跑了,他还欲再等。
等的太久便会失了初心。
这是贺同章行至廊平后,迟迟察觉到,奔波了这么久,他许她安稳,却从未安稳。
这才忽然知晓,自己食言了。
他说给她一个家,却让她陪他遥遥无期的等下去。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韶华已逝,华发白头,也未必会寻得一个结果。
在廊平停了几日,他牵着她走在街上,忽然停步:
“就停在这里,不再走了吧。”
他静静地望着天空,似是自言自语:
“这里的天和西平一样晴,我们留下。”
转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在这里成婚吧。”
廊平的天,微风轻拂,浮云淡薄。
这一年贺同章二十弱冠,林双玉十八芳华。
他们置了宅子,买了几件铺子。
贺同章修了书信,又苦心七天七夜画了两幅画。
一副《比翼双飞》,一副《相思连理》。
前者被他随着书信寄去了林府,后者留在了府中,赠予了林双玉。
他道:“你我相识的这样久,却从未送过你什么物件,我也无其他的长处,将这幅画赠予你吧。”
他牵着她的手,脉脉含情:
“飞天比翼鸟,地生连理枝,寄相思情,心同我心。”
林双玉笑靥如花,似是等得太久,竟有些不真实。
她小心俯在他的胸前,环住他的腰身,呓语出声:
“君心是我心。”
安家立身,定居廊平。
他们上拜林承灵位,下跪廊平黄土,对着天地,行了大礼,结为夫妻。
姑且算的上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无人的成婚礼,也忙了半月有余。
确定留下的那一刻,贺同章竟也有种如释负重的恍惚。
仿佛是给自己二十年的介怀,彻底做了一个了结。
他既已娶妻,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就莫要再执着于那些虚无渺茫了。
在廊平成婚后约有半月,贺同章潜下心来立业养家,他开始周地奔波,学林二哥做些营生买卖。
婚后的第二个月,他外出至宣阜,未曾料到,廊平有人递来话说,
在廊平泗水,遇到了他的母亲。
贺氏。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他们也曾空欢喜过很多次。
但这次却是不同。
传话的说,这位妇人到廊平来了有数十年,举止口音都似是西平出身。
她平日里规矩周到,一言一行都像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人。
尤其是那句“不似未婚妇,疑似嫁人生过子;
但她本人却是不肯认的”。
几乎让林双玉确定,这定是贺同章的母亲。
北绍礼俗风气十分严谨,为女再嫁是大忌,未婚生子更是大忌。
若是有过婚嫁生子,这样的奔至他乡,必定要隐瞒过往,不能多提。
可妇人与未婚过的女儿有着天壤之别,想要仔细区别出来,也并非困难。
彼时贺同章远在宣阜,林双玉与他书信,等了几日不见回音。
她再三思索,最后决定带着珍儿与唐叔先行去泗水打探,等得了消息也好与贺同章回信。
珍儿是她的贴身丫鬟,乖巧可人,小她两岁。
而唐叔与李叔皆是出身林府,跟随他们夫妻二人多年,忠心护主,行事老练。
李叔随贺同章去了宣阜,留下唐叔与珍儿帮她打点府里的琐事。
毕竟是丞相府出来的奴仆,做起事来得心应手,从买仆到置地,再到府里所有的大小事,唐叔都料理的面面俱到。
未曾让她多忧半分心。
林双玉带着珍儿与唐叔去了泗水,贺同章的回忆便到此戛然而止。
天牢幽静,魏央手中的灯盏闪烁,似是即将燃尽。
贺同章微微闭目,旧事重提却恍如昨日,心中的痛楚半分未减。
“我自宣阜返身后,家中仅剩玉儿一人,
高烧不止,昏迷不醒。”
“还有一位妇人,
她同我说,她是我的母亲。”
“她说得出我有何胎记,哪里同别人不一,她将所有的苦衷与实情都道与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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