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不懂他怎又突然恢复了素日里好脾气的模样,懵懂接过,道了声谢,便一口一口吃起来。烘烤过的胡饼比方才可口了许多,她奋力就着水咽下,总算不那样饥饿无力。
刘徇看了她半晌,忽然问:“赵姬,我自问非不通情理之人,你为何偏要以身犯险,只为求去?若你只是偶尔想家,回去小住,我怎会不允?你既嫁我为妇,便该坦诚才是,如何能事事瞒我?”
阿姝捧着水囊的手倏然一顿,眸光默默略过他双眉紧蹙,十分不解又无奈的俊颜。
她求去,并非只为回家小住,而是打算常留邯郸,他心知肚明。
片刻,她垂眸低声道:“大王且扪心自问,是否待我事事坦诚?若无,又何必要我坦诚?”
刘徇呼吸一窒,回想起过去自己如何待她,不由双拳慢慢握紧,又渐松开,颓然垂首低声道:“今日前去探路之人回来报过了,大约还有两日便能遇见你阿兄。你好好歇息,明日还需赶路。”
说罢,自起身出帐外,换下一个守夜的将士。
……
接下来的一日,仍旧如先前一样,天刚亮便匆匆赶路,中途稍息整顿,断断续续的行出许多,进入广平郡内,傍晚时分寻地安营扎寨。
刘徇待她已不若昨日那般冷淡,而是恢复了过往的体贴,不但替她炙烤了新鲜的野菜,摘了可口的浆果,还特命人打了干净的水,令婢子替她擦身。
只是这些,他皆未亲自出面,全由旁人代行。他仿佛有意躲着她似的,一有闲暇,不是与将士们商议军情,便是独自琢磨地形,连自己的独帐也轻易不回。
其他士卒们不知他矛盾的心思,只当他一心扑在公务上,敬佩不已的同时,也免不了劝道:“大王,接下来的策略已悉数布置好,只待赶往真定,不如暂歇吧。”
先前以为大王心肠冷硬,已然不喜王后,这两日一瞧,又并非如此,这二人分别在即,众人身为下属,自然也为大王着想,多替他留些时间,好生与王后叙情。
毕竟,人人皆有妻儿家室,哪里不懂此中苦处?
刘徇见状,只得解散众人,心中却有些发愁,徘徊许久,迟迟不愿回去。他这一日将她昨日的话想了许久,越想越觉满心愧疚。
方才众人饮食时,他独自徘徊军中,闻一小卒正说家中妻子,不由驻足。
那小卒提起妻子,说的皆是她在人前温驯和气,背地里关起门来,却泼辣蛮横,不通情理。虽是埋怨,语气里却分明满是怀恋与挂念,听得他出神许久。
寻常人家的夫妻,大约便是这般毫不掩饰的相处,不论好与坏,皆要坦诚相待。
哪里像他与赵姬?人前人后,皆是伪装而成的和睦。
他忽而想起偶尔见过的她在赵祐面前娇俏无拘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实在失败。
而更令他心中不安的,还有自己越来越无法抑制的心绪——他似乎在这个与自己离心的妻子身上,投注了太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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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分别
这样的念头一出, 便始终盘桓,挥之不去。
他自认善隐忍克制, 喜怒不形于色, 活了近三十载,对女色上总是淡淡, 即便年少气盛时,初入长安,见到许多貌美而端庄的高门贵女, 也只稍惊叹后,便心如止水,不再多想。
才及冠时,兄嫂也曾替他物色过几位出身与样貌皆能匹配的大族之女,奈何他当时一心向学, 后来又随兄长起事, 自身尚且难保, 又如何能连累无辜女子随他居无定所,餐风露宿?遂皆想也没想便拒了,如此一耽搁, 便是数年。
他一度以为自己此生也不会在女色一事上,有太多体会了, 直至后来, 被逼无奈下娶了赵姬。
赵姬不但生的貌美异常,更是他杀兄仇人之女,他不得不格外注目于她。
起初, 他带着冷眼与防备,试图说服自己,不过娶了个弱女子,只要她谨守本份,与章后势力划清界限,便不妨以正妻之礼待之。
谁曾想,时不过一年,她已屡屡因他而遭险境,细细算来,他竟也欠了她许多。
如今仇怨渐消弭,他才渐渐回过味,原来不知何时,自己似乎已对这女子生出来别样的情愫。
他感到一片茫然。
朝堂上,他素闲庭信步,沙场上,他亦运筹帷幄,可到这男女□□上,却似乎一窍不通。先前未发现自己的异样时,尚能自然的待她,眼下竟连走近帐中半步,都有些胆怯了。
眼见着明月高悬,士卒们散去后,便入帐中睡下,除守夜者来回的脚步,与野外森森林木声外,已渐有鼾声,他却仍四处走动,不知往何处去。
恰方才埋怨妻子的小卒今日值夜,正百无聊赖的独自立在营地外围的栅栏边远眺,刘徇犹豫片刻,踏步上前,若无其事道:“方才听你提及妻子,是否在外行军,想家了?”
那小卒先是吓了一跳,转又想到萧王一向亲善,便挠挠脑袋,腼腆答道:“才出发不过两日,哪里能有多想家?方才不过是想起离家前,我妇人曾去庙里求了庙巫赐的平安符要我带着,一时感慨,才多说了两句。”
平安符?
刘徇挑眉,见那小卒伸手摸了摸胸口处,不由也伸手摸向空空如也的腰间。近来,他腰间常悬着那妇人绣的那枚针法拙劣,却清新脱俗的香囊,竟已成了习惯,如今未摸到,才想起因在行军中,便收在了袖口中。
他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袖口。
那小卒将他动作看在眼里,顿时了然笑道:“大王与王后那样恩爱,王后定也曾为大王求了平安符吧?大王素来用兵如神,此番更有王后心意,定会旗开得胜。”
实则此战在外人看来,并不容乐观。可这些皆是常随刘徇的亲兵,对他的厉害从未有过怀疑。
刘徇早有筹谋,自然也是信心满满,点头道:“战事不必过虑,稳扎稳打便可。”
话才说完,他心思已飞走。
寻常人家的夫妻,应当会互相牵挂吧?
……
夜半,刘徇已徘徊许久。昨日他已替了旁人守夜,照规矩今日当休。他再无处可去,只得默默回了帐中。
阿姝白日赶路实在疲累,并未等他,早已和衣而卧,躺在简陋的兽皮毯上。她睡得极深,仿佛是因夜间的寒意,整个人像只小猫似的蜷缩着手脚,一动也不动。
月光下,刘徇隐隐能瞧见她苍白的面色。明日便要分离,他将出征,她却还能睡得这样沉。
果然一点也未将他放在心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默默解下甲衣,在她身侧小心翼翼躺下,试探着伸手,将人揽进怀中,有满腔思绪欲诉,却皆闷在心中,不知如何开口。
阿姝动了动,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勉强睁开双眸,只看他一眼,正要睡去,却听他低声道:“小儿,我此行是往沙场上去。”
阿姝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只草草“唔”了声,翻个身便沉沉睡去。
刘徇无奈,以手遮住双目,暗恨自己,明知会如此,还非要自寻烦恼。
……
第二日一早,队伍未行出多久,便有赵氏之人快马来报:赵祐已至曲梁,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赶到。
消息一到,刘徇握着缰绳的手便暗暗紧了紧,下意识往队伍后阿姝所乘之马车望去,果不其然便见她欣喜不已,连面上的疲惫之色,都仿佛去了大半,却分毫未见与她分别的惆怅。
他心口抽了抽,放慢了速度,靠近马车,面无表情冲她道:“君山来了,你便这样欣喜?”
阿姝此刻满面皆是笑,总觉终于将脱苦海,从此得与兄嫂常在一处,闻言仰面望他,颊边梨涡深深,道:“自然欣喜。大王带了我这累赘一路行来,今日终得分别,可恣意纵横,难道不也觉欣喜?”
刘徇浑身一僵,侧目望她,想开口辩解自己并非那样想,却被她面上笑意刺了刺,未得开口,只得又驱马前行。
赵祐来得比方才说得更快些,未出半个时辰,其与车马随从便已经至近前,显然也是快马加鞭赶了一路,好早些将妹妹接回。
阿姝早已按捺不住,翘首而盼许久,此刻见到那稳坐马上,飞奔而来的熟悉身影时,再也忍不住,直起身立在车边,挥手唤道:“阿兄,我在这儿!”
赵祐顾不得同刘徇行礼招呼,直接奔至近前,快速下马,三两步上前,便将她抱在怀里。
兄妹两个俱是惊喜万分,相顾无言。赵祐拉着妹妹上下仔细打量片刻,才道出一句:“阿姝,你怎仿佛瘦了?近来过得可好?”
阿姝也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望着兄长因赶路而沾染了尘土的面目,一声不吭便红了眼眶,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滚落。
赵祐登时慌了手脚,想以手替她拭泪,一低头却见双手满是尘土,只得唤马车边的雀儿寻帕子递来,边替妹妹擦泪,边问:“怎一说便哭了?是不是受了欺负?”
想起信宫中诸事,阿姝自然满心委屈,嘟着唇才欲倾诉,忽见一旁绷着脸的刘徇,又将话生生咽下,垂首捏捏兄长衣袖,道:“我是王后,哪有人敢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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