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望着樊夫人。
樊夫人睁开已然阖上的双眸,可不过片刻恍惚,便又归平静。她再度阖眸,轻声道:“如此,赵姬费心了。”
……
晌午时分,大军齐备。刘徇将要出征的二万五千人分作两拨,其中二万四千人随刘季直接自巨鹿与中山联军后侧突袭,另外一千人则轻装骑行,随他自南稍绕道,悄悄往真定赶去,助刘延寿退敌。
因提前派人前去查探情况,阿姝早早便领着三两个仆婢,并塞满两口箱笥的行囊,乘马车出城至营外等待。
刘徇见她这样轻装简行,面上虽还冷淡,心底却忍不住惊讶,她素日里过得矜贵,如今只带这点衣物凑合赶路,竟也毫不拖泥带水。可转眼又怒从心起,她便这样迫切的要离开!
他不由冷哼一声,策马靠近些,沉声道:“接下来数日皆要日夜兼程,我也只能将你送至曲梁,自曲梁往邯郸,我会再派百人护送。”
他说话时,分外冷淡,全然没了过去在旁人面前做出的那等恩爱非常的模样,令其余等候的众士卒皆吃了一惊,难道赵姬这样快就为大王厌弃了?
阿姝正立在马车旁,仰面咬唇,挺直脊背,努力望着他,娇小的身影在透着凉意的深秋西风中格外单薄。
眼前这个高坐马上,睥睨着她的男子,昨夜于床榻间,分明还曾一声声唤着她闺名,极尽温柔,如今她周身因昨夜情事而残留的酸乏感尚未褪去,他却已这样凉薄。
她目中闪过一抹恍惚与茫然,转而想起,自己欺骗在先,遂又默默垂眸,柔声笑道:“妾同行,已是给大王添麻烦,昨日我已修书至邯郸,待至曲梁,阿兄自会前去迎接,大王战事要紧,实不必再派人护送妾。”
他既已知真相,她向兄长修书之事自也不必再隐瞒,遂直言坦白。
旁人皆瞧她这般通情达理的模样,皆心有不忍。刘徇却气闷不已,为了离开,她竟能想得如此周全!
他重重冷哼一声,便调转马头去了队伍前端,下令开拔。
一时间,万余人的队伍分作两路,浩浩荡荡,各自前行,于城外宽阔大道上扬起阵阵沙土。
阿姝所乘之马车虽还算宽敞舒适,却也得跟着疾行,颠簸不已,十分不适。
不过两个时辰,她便觉浑身如散了架一般,又酸又疼。可即便如此,一想起这一路乃是往邯郸去,她便又咬紧牙关,再多的苦,也不愿抱怨一声。
同行的仆婢见她如此,遂也不敢多有怨言。
倒是走在前头的刘徇,到底生了恻隐,时不时寻借口回望,仿佛期盼她能稍稍示弱。可便是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直至日暮,也未等来她一个眼神。
他失望之余,领众人寻到近水源的高地,下令安营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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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矛盾
此行千人皆精兵良将, 轻装上阵,贯熟行伍, 不出半个时辰便已搭好营帐。
营帐稍稍简陋, 外围一圈栅栏,内有数十顶帐篷, 除刘徇所居主帐供单人外,其余皆是多人挤在一处,既保暖, 又省事。
女眷只三五个,行军中条件有限,阿姝原想与婢子们一同在马车中眠一夜,可不知为何,看着刘徇面无表情, 又隐带薄怒的模样, 心虚不已, 只得在众人目光下,颤巍巍跟着进了那唯一一顶稍宽敞些的帐中。
军中未带日常炊具,只每人出发前分得的坚硬胡饼与少得可怜的肉干。寻常士卒自无怨言, 阿姝也不敢稍有不满,只坐在帐中, 手捧着块比她面颊还宽阔的坚硬胡饼, 仿佛捧了块冷冰冰的石头。
她瞪眼瞧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捧近些,张口咬下, 直将牙硌得生疼,才堪堪吞进指甲大小的一小块,在宽阔胡饼上留下两排小小牙印。
此物坚如磐石,实在难以下咽。往来士卒侧目,皆心生恻隐,这样娇滴滴的王后,哪个男子不想将世间的珍馐玉馔,华服美饰捧至她面前,以博美人青睐?
偏偏萧王,从前温和有礼,对王后体贴有加,今日却迟迟未见动静。
有格外殷勤者,大着胆子向刘徇提议:“大王,弟兄们都是糙汉子,风餐露宿不打紧,王后到底尊贵,又是女子,是否去猎些野味,摘些野菜,回来炙烤?”
刘徇额角一跳,下意识往那艰难啃着胡饼,却不敢露出半分为难之色的小女子望去。
她发鬓与衣物上虽沾了不少马蹄踏过后四下扬起的尘土,却仍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跽坐在铺地的兽皮上,风霜与粗食竟一点也未损她美色,反替她添了分坚韧之色。
他额角又跳了跳,张目便见许多士卒竟都时不时偷觑那妇人,气得他骤然冷凝:“不必,行军之中,一切从简,我怎可徇私?”
说罢,他径直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入帐,将帘子放下,挡住旁人视线。
那说话的裨将灰溜溜摸摸脑袋,也不敢再跟上,却忍不住腹诽:“弟兄们只怕都要抢着向王后献殷勤,哪里会想什么徇不徇私?”
而那顶独帐中,因骤然放下的帘子将外头仅剩的微弱暮光遮住,顿时陷入黑暗中。阿姝只觉双目所及一片漆黑,不由屏住呼吸,将手中胡饼放在一边,摸黑起身要去寻火镰。
奈何视线不清,她颤巍巍起身,未行出两步,虚软的两脚便被褶皱的兽皮毯子绊住,“啊”一声轻软惊叫,便要向前扑倒。
帐中的刘徇亦未适应其中黑暗,听她呼声却已下意识伸手要去扶她。
黑暗中,二人撞在一处,齐齐摔倒,滚作一团,直将嵌入沙土地的木桩也撞得晃了晃,方渐止住。
阿姝惊魂稍定,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倒,刘徇紧贴于她身前的甲衣透出阵阵凉意,直沁她身,后脑勺处却一片温热柔软,竟是他以手掌护着,不教她伤到。
“你可伤到?”他脱口便问。
此刻双目已适应黑暗,她抬眸望着正紧贴压迫在上的男子,目中露出些许困惑。朦胧中,他面上仍是不悦,一点笑意也无,可那漆黑的眼眸与拧起的双眉间,却有下意识的担忧。
阿姝只愣愣望着他,摇头道:“未伤到,多谢大王。”
刘徇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方松了口气,紧接着便察觉自己略有失态,遂轻咳一声,一骨碌爬起,自取了火镰,点起一盏灯,将帐中照亮,像要替自己寻借口似的:“未伤到便好,免的又道我连累了你。”
他说罢,又觉十分不妥。先前两次,的确是因他故,才累了她。才要开口补救,他目光所及,却是她面色憔悴,一手支于毯上,一手费力的揉着肩背,十分艰难的要起身。
大约是白日疾行太过劳累。
他心一下便软了,无奈的将灯搁在一旁,上前搂着她腰将人扶起。
阿姝无力的倚着他,抬眸冲他笑了笑。那柔顺而娇软的模样,直瞧得他心口颤了颤,目光不由往下,触及被衣缘掩住的肌肤。
裸|露在外的脖颈纤长白皙,分毫无损,可他心里清楚,再往下些,她被曲裾紧紧包裹的身躯,却布满昨夜的斑驳痕迹。
恰此时,帐外秋风渐起,吹开未压实的帐帘,直扑而入,将原就摇摇欲灭的烛火一下吹熄,黑暗顿又笼罩。
刘徇双手上移动捉住她肩,将她掰过身来面对自己,以脸贴近,悄悄寻到她颊侧,一点一点以唇轻触。
怀中的人微微瑟缩,却未闪躲,只浑身僵硬,紧紧闭眼。
他两片唇慢慢移到她耳边,压低的嗓音间透出半分怜惜:“今日赶路,可是累了?”
原本他可令派人护送她离开,可他心中实在有口气难以下咽,今日冲动之下,才令她与自己同行,似乎非要给她添些堵才好。
可谁知,她吃苦受累,他心里亦不好过,一路望着,又是痛快,又是心疼,矛盾煎熬不已。
阿姝不敢望他灼热的目光,勉强侧过脸道:“只要不耽误大王战事,我无妨。”
这女子仿佛生来便会戳他软肋,这般明明受了委屈,却从不敢稍有不满的模样,每每见到,都要他心软愧疚。她若是如寻常贵人家女子一般骄矜跋扈些,反倒令他更好受。
他无奈的闭了闭眼,稍放开手,未发一言,重又将烛火点上,起身出帐。
阿姝只觉莫名,不懂他为何忽然离去,遂忍着周身散架般的不适,悄悄掀开帐帘向外望去。
只见他四处寻了数块光洁的卵石擦净后,行至火堆边丢入,灼烧片刻后,用火钳取出后,以布包裹,提着又快步返回。
阿姝赶紧缩回脑袋,才好好的端坐,他便已入内,仍旧一言不发,将包裹中的卵石铺开在地,取过她方才只啃了三两口的胡饼放置其上,默默烘烤起来。
原本坚硬冰凉的胡饼,在滚烫卵石的烘烤下渐渐变热,胡麻与麦粉散发出浓郁喷香,令阿姝顿觉腹中空空。
刘徇以手试温,又用力按了按,见胡饼已烘热变软,方取了块洁净的绢布包裹住,递入阿姝手中,温和道:“吃吧,军中饮食简陋,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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