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白:“……我有那么傻吗?”
赵芳姑:“我看有。”
鹿白:“……”
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提了好几口气,鹿白才以旁观者讲故事的口吻开了头:“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去疆台苑,本来只是去看一眼就走,结果多耽搁了一会儿,回来就撞见窦公公,他与张将军还是庄将军的一道回来。对,就是禁卫将军,他问我是否回营,可否一起。”
说到此处,鹿白终于忍不住代入角色,恨恨地跺了脚:“你说我搭那腔干嘛呢!芳姑姑,你可是不知道,回来路上这俩人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聊得这叫一个起劲!回了营才想起我还在屁股后头跟着。我连一个字,不,半个字都听不懂。真的,简直太叫人难堪了,这两人一定是故意的!”
顿了顿,又垂头丧气道:“谁叫我没文化呢……”
“就为这事儿呀!”甄秋掀了帐帘进来,笑眯眯地插嘴道。他似乎总是这样,有天大的事儿也能很快翻篇。
“你接着学不就行了,我听说窦公公已经与周翰林当年不相上下了。你超过他,也就早晚的事儿。”
说的也是。鹿白立马高兴了,捧着药碗精神抖擞地送去十六皇子帐中。
她一直很好奇,如果命运的洪流在窦贵生入宫那年分了个岔,朝另一个方向拐过去,又当如何?
他也许会考入国子监,再次拜到周翰林甚至林相门下,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再娶一个年纪相当的大家闺秀;也许会屡试不中,在乡间当一名私塾先生,每日教训完学生,回屋写两首酸诗,闲时种种花草,又忍不住为草木的荣枯黯然伤神。
不论是千万种可能中的哪种,他们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药碗刚一放下,外头就来人了,指名道姓要见她。还真巧,正是上次那个绿衣宫女。
鹿白尴尬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决定先发制人:“这位姑姑,我容貌不好,脑子也不好,不敢肖想太子殿下,请千万高抬贵手。”
绿衣宫女比她更尴尬:“陆女史,上次之事多有得罪。这不,我这就来给你赔罪了。”说着上前两步,想要拉她的胳膊。
鹿白一跳三步远,连连摆手:“不必不必,算不上得罪。”
绿衣宫女讪讪收了手,叫人把赔礼送上,鹿白这才注意到后头两人手中还捧着盒子。
盒子里是鲜鹿茸,太子殿下昨日才猎的。鹿白本想拒绝,但一见如此贵重,顿时便犹豫了。
这明显不是给她的,是给十六皇子的。送她核桃多好,还能留着补补脑。
“我……我去问问殿下吧。”她面露难色,决定说服十六皇子跟她统一战线,坚决不能接受太子的贿赂。
赵芳姑将帐帘掀起一条缝,探了个头出来:“先收着吧,殿下还没起。我做主了。”
绿衣宫女面上一喜,得寸进尺道:“如此甚好。敢问陆女史,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鹿白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身道:“芳姑姑,有没有防身用的菜刀,给我带一把。”
赵芳姑:“……”
绿衣宫女:“……”
菜刀没有,即便有鹿白也不准备真带。她不是怕被欺负,是怕再次发生碰巧路过、碰巧被叫住、碰巧去喊人、碰巧跟醉酒的太子锁在一处的事故。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并不是太子想见她。
“到了。”绿衣宫女为她掀起帐帘,动作之间露出一截挨了打的手臂。
鹿白的脚在门边的毛毯边上蹭了蹭,踮着脚尖从上头跳了过去,仿佛踩的不是毛毯,而是一片莲池中的荷叶。
“你会骑马?”太子妃慵懒的声音从塌上传来,似乎没睡醒。
鹿白:“……是,娘娘。”看来是没摔出毛病,还不死心呢。
“那好。”一身锦袍的人从塌上起身,款步走到鹿白身边,居高临下的声音比之温文尔雅的丈夫冷了许多,“换衣裳会吗?”
鹿白:“会……吧。”
太子妃皱了皱眉,飞快地松开,转身往里走,声音顺着她的脚步远远落下,掩埋在满地皮毛柔软的缝隙中。
“青怜,去叫陆白进来,伺候本宫换衣裳。”
鹿白只觉得莫名其妙。满屋子下人,怎么非跟她过不去?但老实如她,是一声都不敢吭的。
于是她便老老实实为太子妃换了衣裳,倒了茶水,铺了床,收拾了妆盒。除了不小心勾了几根太子妃的发丝外,表现近乎完美。
起码能打八十分吧?
这一念头刚出,鹿白的脚步就顿住了。怪了,太子妃此举不像是为难,而像是考核?当时她眼瞅着就快发火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骂了句“笨手笨脚”,就把鹿白赶走了。
依照鹿白算无遗策的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的确,反常的太子夫妻正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天下午,鹿白便被皇帝叫过去问话了。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不但有皇帝,还有皇后、德贵妃、一众妃嫔,以及她幕后的真正主子,九皇子。大周权力顶峰的人几乎全部集齐了。
自然,还有跟后头楠木屏风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脸窦贵生。站姿很低调,隐藏很巧妙,那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她发现了。
跪地行礼后,鹿白没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然而,皇帝的一句话却如同惊天响雷,劈得她哑然忘语,骇然失色,目瞪口呆。
“陆——先叫陆白吧,方才太子都与朕说了,既然你们彼此有意,礼部便着手准备迎娶太子良娣了。”
鹿白也顾不得天不天威了,当即猛地抬起头,张大嘴,瞪着眼,吐出一句中气十足的话:
“……啊???”
见状,窦贵生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看这样,方才所说都是真的了。
今日围猎结束,皇子众臣依次献礼。皇帝白日亲自入围,猎获一头豹子、两只鹿,还得了一只能给皇后做围脖的狐狸,因此回营之后一直兴致颇高。
窦贵生却眼皮直跳。吴玉一整日都没怎么出现,连说起北边战况的事,也只道是小打小闹,一切如常。这老匹夫满肚子坏水儿,不定憋着往谁身上呲呢!他一整日都留神吴玉,果然见他神色戚戚,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不吐不快。
等到献礼结束,皇帝达到了兴奋的峰顶,吴玉才察言观色地站了出来:“圣上,老臣有一事相求。”
他一出列,皇帝就开始青筋乱跳,险些当场拂袖而去。霍皇后一把按住了他,低声道:“圣上,稍安勿躁……”
皇帝捂嘴咳了一声,强忍不耐坐了回去:“吴相何必与朕客气,有事直说就是了。”
吴玉先是长篇大论、口若悬河地讲了一番忠义孝悌,天理人伦,接着称颂了一遍皇帝与先皇、皇太后,与众皇子公主间可歌可泣的亲情,最后说到自己妻女早逝,孤苦伶仃,忍不住掉了两滴悲伤的眼泪。
皇帝听得脑仁隐隐作痛,不得已打断了他:“吴相不必拘礼,直说就是。”
吴玉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圣上,臣近日查明一件陈年旧事,若不禀明圣上,实在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皇帝差点拍案而起:那你倒是禀啊!但他没有这等勇气,只是默默瞪了一会儿眼,等这阵气消下去,抬手道:“说吧。”
吴玉颤颤巍巍地叩了个响头:“禀圣上,臣昨日方知,小女并未早夭,而是幸得善人所救,仍在人世。”
皇帝“嗯”了一声,终于觉出有点意思:“那人呢,找到了吗?”
吴玉伏趴得更低了,只露出一个斑白的后脑,声音激动得发颤:“找到了,就在莫啼院,十六殿下身边。六品女史,陆白是也。”
窦贵生吃了一惊,但旋即便冷静下来,心中哂笑连连。为了把人送进东宫,吴玉可真是煞费苦心呐!平日里就觉得他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对早亡妻女情深义重的德行。
九皇子究竟给了他多少好处,连死了的女儿都不放过?
敢情这是要把皇位让给他了,窦贵生无不讥讽地想道。
核心思想表达完毕,后头吴玉的唠唠叨叨已经没人再听了。皇帝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既然人找到了,吴相领回去就是了。快起来吧,我叫贵生带你去领人。”
霍皇后扯了扯皇帝的袖子,悄声道:“圣上,还没问过元真呢。”
皇帝一愣。哦,原来十六叫元真。
他在场内扫视一圈,瞧见了末尾那个孱弱的人影。哦,原来这就是元真。
十六皇子紧紧盯着前头,见皇帝看过来,立马紧张地垂了头。
“那就叫——”皇帝望见他瑟瑟缩缩、鹌鹑似的模样,顿时改了主意,“那叫陆白过来吧。”
窦贵生忍不住用右手拇指去扣无名指上的茧。入宫多年,一紧张他就会做这个动作。完全下意识,怎么改都改不过来。
死孩子,可别傻不愣登叫圣上给砍了!他心中暗道。转头又无声笑了一下,自己跟这儿操什么心,别管真的假的,在圣上那儿,她可算是当朝丞相的嫡亲独女了。
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连窦贵生都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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