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侍心疼极了,回头望向郡王,盼郡王能够说几句安慰垂怜的话语,让夫人不必如此难过。而隋白只是脚步迟缓地跟在身后,似在出神。
到了湖畔,竺兰与几名女侍扶柳清漪上车,竺兰钻入了车中,许久不见马车走动,心下奇怪,拉开车门,却见隋白仍在岸边立着吹风,神色仿佛恍惚,她朝他唤了一声,但隋白充耳不闻,忽然,他双足一转,改向螺山回去,起先还有些犹豫,跟着脚步却越来越快,无论谁唤也没回头。
竺兰奇怪极了。
柳氏也大为怔愣,“郡王他……要去见谁?”
“许是什么故人吧。”竺兰脑中恍惚想起壁上消失的洞箫,又想起隋白寝房之中所悬的美人弄玉箫的画,心头掠过了一个简直不可能的念头。竺兰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了下去,挤出笑容,“柳夫人,不然咱们就在此等着郡王吧。”
柳氏不知为何心乱如麻,胡乱地应了一声,却继续看向车窗之外。
山中翠色如洗,她对着阁楼后的那道雪白的悬泉怔怔地看了片刻,幂篱上的雪白垂纱随风曳动,青年靠了过去,替她将披风拢上,她轻轻一笑,将披风搭在了肩上。回眸,只见青年皱着眉宇望着自己,神色似是心疼,她反而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道:“我的鸢尾交给你照看了,长得可还好么?”
青年道:“还好,已出了芽尖,明年开了花会更美。”
她沉吟了下,“带我去看看。”
“好。”
青年对她无有不应。
鸢尾被他精心地用红土栽培在南面山坡一片碧绿的树荫底下,他小心地扶着她沿着曲径上去,在一带削平了的泥石中,他准确地找到了位置,“便是在那!”
她目光微亮。鸢尾的芽叶色泽晶莹欲滴,看起来似乎早上才浇过水的,她叶过一片草地朝那鸢尾靠了过去,低下头,拾起一旁的花洒,“你啊,也浇了太多的水了!”
虽是责怪,口吻却甚是宠溺,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没甚经验。你教教我。”
“种花是门学问,哪能一上手就学精呢。”她玉手翻动着泥块,小心地查看着鸢尾的根部。根若是坐得不牢实,由着他这么浇水,不用多久便会死了。
隋白的身影停在不远处,如遭雷劈。
“种花是一门学问,你才初学,哪能一下子便精了?”
他握着她的手,在王府的后院里,耳鬓厮磨教她种花的时候,那声音……犹如近在耳畔。
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
隋白的咽喉犹如被利刃刺痛,连咽口水都是剧烈刺疼。
青年无比警觉,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踪迹,冷冷瞥目:“谁?”但见是隋白,他双目猩红,一动不动地站在草丛之外,望着这边,青年也怔了怔。
继而他充满担忧地看向她。神医执壶的手顿了顿,也回眸望了过来,微笑道:“郡王怎还未下山?”
他望着她,眼眶潮热。
下了,只是去而复返。
若不是,这十一年来他思她入骨,她变了声音,他应该已认不出了。
可他偏偏还是认了出来。若不是孤注一掷,携了最大的勇气折回山上来,听她说起养花的心得,他也无法确认。但是,他现在已肯定!
“双成……”
隋白似哭似笑,静静望着她,“你还好么?”
她被追债人逼得投水自杀,这是他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之后他发了疯似的在苏城寻她,却始终没能再找到。
原来她竟藏在这里!她在玄陵!
“郡王说话我听不懂。”女神医微笑,“我螺山不留外客,到了晚间便必须离岛,还请郡王回吧。”
此际还不晚,隋白当然不愿就此离去。
女神医转面看向青年:“青儿,替我送客。”
青年应诺,冲隋白走进几步,手已按上剑鞘,冷峻眉峰如墨:“郡王还请速速离去,否则见青之剑并不会认人。”
隋白看向他:“你是谁?”
他们……如此亲昵。
青年道:“她是我的主人,亦是我的妻子。”
隋白脑中轰地一声,“这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山腰之上立着的女子,目露震惊和痛楚,“双成?”
“他说的没有错。”她道,“郡王还请下山吧。”
她走下了数步,到了青年的身旁,与隋白形成了对峙的局面,停了停,她平静地开口:“我与见青已成婚七年了。郡王,这或许也是你期望见到的吧,一个一心一意待我之人,我早已找到了。你问我过得可好,我自然是好的。若郡王今日不来,便更是好了。青儿还年轻气盛,行事恐有冒昧之处,郡王雅量,盼你不要与他计较,时辰已晚,柳夫人想必仍在等候,郡王回吧。”
隋白犹如木石桩子,定在那儿,哪里肯走?他的目光凝视着她,从最初的一片痴慕,到震惊,到此刻,已成死灰。
“郡王……”他身后传来柳氏柔弱的呼唤。
他回头。
柳氏竟急急地追了过来,神容苍白,身体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般。
到了近前,才舒了口气,“郡王,你太久没回了,我担心你出事。”
隋白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臂。
“柳夫人。”女神医开口唤道,“你想要一个孩儿吗?”
不但柳氏,连隋白都是一阵震动,他看向双成,瞳孔剧烈地震颤。
柳氏愕然:“我可以么?”
她不是早已被大夫断言不可能再育有子嗣了么?她还可以?她有救?
“如果你肯尝试我说的虎狼之法,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助你恢复元气。柳夫人今年三十有六,如果早早地医好,生育有望。”
她的声音极是平静,甚至和善。
隋白的瞳孔犹如被钢针刺了一刺,几乎要刺出血来了。
柳氏泪水肆意涌出,几乎要扑跪女神医脚下,“我想要!我几乎连梦里也想要……”
她盼着能为隋白生下一儿半女,不当王妃也好,没有名分也罢,如此也不必,让他孑然一人。
女神医再度点头,对见青道:“青儿,去把我的七星草割一株来,赠予柳夫人。”
见青怔住,“主人,七星草你养护了七年了,今年好不容易才开第一株花!”
女神医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不是只此一株,我不是还培育了许多的种子么?再过一两年,便又有花开了,无须担心。替我割一株来吧。”
见青自知拗不过她,只得不情愿地去了。
见青去后不久,隋白身后又有人飞奔而来,“郡王,大事不好!陛下命人带了口谕,现今人已至王府了!”
隋白转身朝小厮而去,扶起他:“什么口谕?”
“陛下派来传口谕的人,已先扣住了魏公子的儿子,现在传旨之人压着口谕,说要让魏夫人前去听旨,否则不宣!”
那旨意,不用问也知。陛下与魏赦的谈判破裂,他为了钳制魏赦,而要先将竺兰和阿宣攥在手里。如果魏赦率绿林抵抗,争执之下,妻儿的损伤谁也担待不起。隋白无法替魏赦下达任何的决定,他面色沉凝。
“本王知道了。先回府。”
他走出几步,忽一定,看向女神医,顾忌柳氏在场,只皱了皱眉,对她道:“我会回来的。你为柳夫人费心了,但我不缺孩儿。”
除了你的,我谁也不要。
他转身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重重树杪之间。
第78章
隋白携众人打道回府, 未过片刻, 宣旨之人便当众宣读了陛下口谕。
这个代为传达之人隋白识得, 乃是玄陵的一个州官。没有圣旨,是因陛下来不及下达圣旨,为了及早地将魏赦捏在手中, 而通过口信的方式层层下达命令。
竺兰将阿宣护在怀中, 凝神听完了圣旨, 叩首回应。
阿宣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犹如明星般璀璨, 透着不解世事的天真纯稚。等娘亲接了口谕起身,将他仍护在怀中,阿宣忽然笑道:“是接我们和爹爹团聚的吗?”
众人莫有一语, 但眼神给了阿宣肯定的回答。他便很是开怀。
州官往阿宣身上不住地瞧, 心里暗暗想着,陛下盼着皇长孙已有多年,奈何太子并未令陛下如愿, 几个小儿子又还太小,也不过只有两位郡主降世,这么大的孙儿, 活泼聪颖,极是讨喜,陛下见了不知会有多骄傲和喜欢!州官安排了竺兰母子俩上路,伺候得也愈发周到尽心,绝不让他们有一丝被慢待的感觉。
隋白留了竺兰。归府途中, 他透露,如果竺兰不愿,他可以有别的办法,让人代她赴京,以免她成了钳制魏赦的筹码。但竺兰拒绝了,其一是阿宣已经被制住,她不能不管阿宣,让他一人去神京,其二便是,陛下乃是天子,手握九州至高无上的权柄,她是走不脱的。她更是不能,让魏赦独力面对武烈帝的威压。既然武烈帝已经到了出此下策的地步,那就是说明,魏赦在神京与武烈帝谈得并不愉快。她要在他身边。
车马走天南道,转入京畿道,沿途又不可避免地路过了飞龙径。
山谷里头留下了魏赦火攻之后的痕迹,烧焦的树木一片连着一片,发出枯败焦朽的气息。尸体被陛下派人潦草地处理过,但山谷之中依旧存留者无数残刀断剑。州官告诉竺兰,太子与魏公子这一仗规模虽不甚大,但打得也是凶险至极,稍有差池,魏公子便到不了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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