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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户侯 (风储黛)


  不过,魏赦却倏地睁开了眸,看向竺兰正欲退缩的背影,“回来。”
  昨日又不愿见,今日又使她留下,竺兰心想男人心一如海底针,她猜不透呀。
  但既然留下,竺兰想,还是给他一个台阶,把昨日他赠的玉佩还了算了。
  “公子,”竺兰起头,“公子昨日所赐玉佩,奴婢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贵重了,当时席间无法推辞,以免落了公子颜面,昨夜里辗转难眠,奴婢实在不敢收,所以,还请公子把它收回去,公子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魏赦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炽亮的光线,微微侧头,瞥她一眼,挑了下轩眉。这妇人所言不假,看着的确精神不济的模样,只是她竟为了一块对他而言与顽石无异的玉佩战战兢兢不眠不休了整晚,着实令他惊讶。
  他懒洋洋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拿着吧,于我也不值什么钱。”
  想前几日,差点为了这个妇人的儿子入学,他给白鹭书院捐了座藏书阁的旧事,魏赦揉搓着眉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竺兰自知劝不动,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也就收下了,伺候魏赦则更加地小意周到:“公子,请用早膳。”
  魏赦“嗯”了一声,端过了竺兰呈上的药粥,调羹与钧窑胭脂牡丹纹瓷盏相击,如珠落玉盘,清脆好听,“孟氏的事……”
  他咬了一口热粥于口中,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犹如石破天惊,令竺兰适才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紧张不已,魏赦觑她一眼,那双漂亮而凌厉的桃花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以后不要答应了。”
  竺兰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轻描淡写,提了这么个话,于是忙顺坡下了,直不住点头。
  魏赦笑意更盛了几分:“孟氏她可不是什么好人,笑面虎一个,比起我更是难缠,但你现在也知道了,跟着我好处更多。你是个聪明的,记住以后别犯浑,教人欺负到我院里人的头上了还吃哑巴亏,被人作筏子了也不知道。”
  “是,我记住了,多谢公子教诲。”
  魏赦满意,颔首,用了几口热粥,便不吃了。
  他起身抻了个腰:“粥碴子拿去倒了,一会儿白神医来,别让他抓到了小辫子。”
  魏赦想起那收买不动的白神医,又看了眼乖巧顺良、对他简直言听计从、极容易上手拿捏的竺氏,侧眸看着她辛勤忙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弯。
  竺兰把粥膳处置掉了,回小厨房刷了碗筷,没过片刻,眉双又找了过来,“竺氏,公子请你去一趟,他在侧门等候着了。”
  竺兰还没松懈下来,哪里知道魏赦这厮又有事,于是忙擦净了双手,随眉双往魏府侧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现在让兰儿事事伺候,以后全都要还的,包括端洗脚水哼。


第21章
  竺兰走出魏府侧门,魏赦已在等候,与他一同等候的还有前不久竺兰杀价时狠狠得罪的车夫,但依那日所见,他所赶的还是一架牛车,如今竟换了马车了。
  她怔忡了片刻,挨着车轩斜倚而立的魏赦看了过来,一笑,“走罢。”
  “敢问公子,唤奴婢前来,是去哪里?”
  “白鹭书院。”魏赦说得甚是轻巧,右手食指掸了车辕,示意她过去,竺兰往前走了一步,仍旧带着戒备,心中却是突突地跳,魏赦分明看了她一眼,却又飞快回过头,“我猜那是阿宣第一次离开你这么久,我前日离去时,他哭得有些厉害。”
  魏赦居然把这也想到了,竺兰受宠若惊,几乎不敢答应。
  他为主,她为仆,哪里有让他考虑得这么周到的道理?竺兰待要拒绝,魏赦又似不耐烦了眉微微皱起:“过来!”
  于是竺兰的拒绝之言到了嘴边再也没有说出去,只好随着魏赦上车。
  穿过宣华大街时,魏赦敲了车壁,命马车夫停下,车夫顺从地溜下来,佝偻着小跑车窗旁静候吩咐,魏赦取出一张银票从窗口探出去,“去梨落斋带几盒糕饼。”
  车夫一想此行又是去白鹭书院,定是买给上次那小孩儿的,这几日他打听过了,魏大公子可没什么儿子,上次称之为“令郎”实为不妥,至于魏大公子缘何没有着恼,车夫想不明白也没想了,只考虑一件事,对魏大公子言必遵从即可。
  糕点买了回来,车夫在外头叩门,等魏大公子扯起车窗,便将梨花酥送了进去,又谄谀道:“大公子,小的看今日风和日丽,走水路往雨花台,沿途赏两岸海棠,岂不美事?”
  车夫算是有眼力见又会拍马屁的,上次既能把阿宣错认成魏赦之子,今日又岂会看不出,大公子对车中那位夫人心思不一般,想他两人车中憋闷,到了开阔处,自有更多话可以讲。
  魏赦食指勾着梨花酥点心盒子,看了一眼竺氏,她此际似正微微侧目,神色平静地望着另侧窗外攘攘人潮,身姿皎然清雅,沉静而默然,他考虑一下,嘴唇微微上勾:“如此也好。”
  他解囊又扔了粒碎银出去作为打赏。
  车夫欢天喜地接了,对魏赦又是一顿猛恭维。
  竺兰却愣住了,蓦然回眸,呆怔般凝视着魏赦。他说“如此也好”,语调有着熟悉的一如江宁四月春风的慵懒和温和。
  魏赦捂住了糕饼盒子,若有所感,也看了竺兰一眼,竺兰却飞快地别了视线,不肯与他目光碰撞上。
  至河岸,车夫再度把马车停下,劝魏赦改换舟楫,魏赦从善如流地走下车,另一手随意递给竺兰。
  竺兰探身出车,心事无比复杂,不敢碰魏赦,自己换了边下了。
  魏赦敛了薄唇,脸色阴郁了下来,车夫瞧他脸色不对,也跟着心悸,末了,忙谄媚道:“大公子,小的是个驾车的,是只旱鸭子……”
  他脸色为难,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却明确,他不会摆渡,所以还请魏赦自求多福,或是换人请去。那车夫也精明,自己小姨子正谙熟水性,常年于玉河之上撑船,只要魏大公子问上一声,那一直央着他给机会的小姨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场了。
  哪知事情出了纰漏,魏赦没问,也不动,只蹙眉盯着竺兰。
  竺兰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的,从车后绕了过来,对魏赦福了福身子,魏赦犹若回神,蹙眉对车夫道:“你不早说?我也不会撑船。”
  车夫尬笑两声,立马就要为他引荐自己的小姨子。
  可惜被竺兰抢先一步:“公子,我是船娘出身。”
  “那就上吧。”
  此际一片乌篷船泊在岸边,舟上又有珠帘绣幕,桂楫兰桡,魏赦说完一脚踩了上去,河风大了一些,吹得他一袭白衣飒飒而曳,耳后的几缕墨黑的长未及束冠的乱发亦随之如河畔水草般浮动。竺兰看得呆了片刻,又想到他方才说并不会撑船,心反而放了下来,后脚跟着魏赦走了上去。
  车夫揽活失败,心中默默为小姨子哀叹了一声,只好也跟上去,把乌篷船的系绳解了,扔上了甲板。
  竺兰已熟练地以篙点岸,船如破水之箭,顺风划出了数丈之远。
  魏赦端坐乌篷底下,有舱头倒挂的翠绿如水晶的帘遮阴,一动不动,闭目宛若睡去。
  “想不到,你还会撑船。”
  魏赦眼也不睁,只嘴唇掀动,如此说道。
  竺兰双手搦棹,闻言回眸看了一眼打坐的魏赦,嗯了声:“从小便会,可惜却不会水,小时候练习划船掉到了水塘里也不知道多少次了,若非水浅,大概会被淹死。”
  “既然不会水,何必强迫自己?”
  “为了活命。”竺兰道,“我那时已想不到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又能来钱,又不必离开生病的娘亲,为了使自己不出事,我就在池塘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练到我能从容地把船摆尾,无论面对多大的风浪也不畏怯,我才上了春淮河,成为一名真正的船娘。但即使成为了船娘,也还要昼夜不停地练,把每一次出水,都当作一次考较,因我不能失败,所以就必须逼着自己,每一次都要做到最好。”
  竺氏的声音如此平静,而魏赦却忍不住睁眸。
  她并未回头,依旧娴熟地撑篙点水,一袭偏薄的素衣流纨,衬得腰肢瘦弱如柳,玉面濯濯,轻挽衣袖露出里头肤光若雪的肌肤,显得既清爽又干练。这么招人心疼的话说出来,对她而言好像喝稀饭一样的平常事。
  魏赦的目光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问道:“既然已做了船娘,为何又改学厨?”
  竺兰似想到了什么,声音恬淡而温柔:“因为亡夫他心疼我,怕我遇险。”
  “……”
  他不该问。
  身后再也没了魏大公子那扰人的追问,竺兰一心一意地撑起竹篙来。
  那车夫所言确实没错,江南之风貌在于南直隶,南直隶之况味在于江宁,而江宁最美之景,则在此刻船缓缓涉过的脚下玉河。
  他们所往的白鹭书院背临山峦,卧于极清、极静处,远远可见书院最高的藏经阁,重楼林立。其背后,如有山练万仞,方岭云回,奇峰霞举。
  沿着这道并不萦纡曲折的玉河,过拱桥即可直抵书院。两岸垂丝海棠花开正炽,若烟霞织锦,随着三四月的暮春之风骀荡,如龙翔凤舞,影落水底,兰桨一拨,花随水浮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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