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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户侯 (风储黛)


  竺兰只感到掌心滑腻,那暖玉打磨得温润明泽,是绝佳上品,孟氏正好瞧见了,吃惊着,魏赦笑道:“这块玉也不大值钱,但换个百两尚可。”
  孟氏感到这话就是明着掴了自个儿的脸面,一时难下台来,嘴角缀着丝笑意,却微不可查地抽了几下。
  魏赦似笑非笑:“虽有珉之雕雕,亦不若玉之章章,姨母说是么?”
  似美玉的石头雕得再好,也不及真正的美玉。
  孟氏学识不精,但也听明白了魏赦的讥讽,一时气得往胸口鼓了口浊气,简直要气炸,只是盯了几眼魏赦那噙着温和笑意的俊面,苍白的脸憋得绯红,只能笑道:“也是,赦儿还是同以前一样,待下人一向豪绰……”
  夹在两人之间的竺兰并不想接这块烫手的章章美玉,任由两人绵里藏针你来我往,岿然不动。
  孟氏最终因为没有送出去镯子,忍了口气回去。
  魏赦微笑着,对老太君行礼,“赦儿饭饱后易疲,祖母容谅,赦儿想回房歇了。”
  老太君允了,魏赦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的大袖带起的风扑到竺兰的秀靥上,惊动了她耳颊两侧乌黑的垂发,竺兰眨了下眼,魏赦已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厅堂,背影如风。明明是占了上风之人,却显得很不悦。竺兰握紧了他给的那枚玉佩,猜测,魏大公子或许是为了充脸面打肿了脸,心中舍不得这块美玉而计较着。竺兰想,她今日让他这么委屈,玉佩说什么也不能再收了,一会儿回了便私下还他。
  好容易捱到散筵,老太君偏又留她问话,竺兰不得不为此又耽搁了下来。
  等人走了,竺兰随着老太君散步回慈安堂,沿途经过醉花阴的牡丹园,老太君停了下来纳凉,金珠为老太君擦拭额头之汗,老太君挨着凉亭美人靠对竺兰笑道:“竺氏,老身瞧你不像是未嫁之身。”
  竺兰福了福身,“回老太君,奴婢亡夫已故去数年,已有一子。”
  这几日竺兰早揣摩透了,当初为何慈安堂的金珠发了话,她就顺利地到了魏赦身边,因为老太太不想要待字闺中的小姑服侍魏赦,为了防备魏赦时不时的犯浑。如今老太君这么一问,竺兰心中更是肯定了,知道怎么答最是有利。
  “原来是如此。”老太君又笑了下,“那么,可有想过再嫁?”
  竺兰道:“奴婢身份微贱,不敢作此想。”
  “可想。”老太君望着碧波粼粼的水面,俯身投下一掌鱼食,慈和地盯着水面争先恐后抢食的五色锦鲤,笑道,“这有什么不可想,人之常情。你一人抚育儿子终是不便,况小子无父,将来谁来为他撑腰呢。”
  竺兰顿了顿,望向老太君几缕银发如霜的背影,又道:“但奴婢,对亡夫不能忘怀,亡夫从前教过奴婢文辞,也晓得‘之死矢靡它’,让老太君见笑了。”
  她的口吻,充满了志不可夺的坚毅和韧劲儿。
  倒是好多年,没见过这般死心眼的女子了,老太太怔了怔,似想到了什么,恍惚地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
  兰儿:之死靡它。
  和魏赦在一起以后——
  兰儿:为什么打脸也会轮到我?


第20章
  竺兰从老太太这里得势,立马掉头回临江仙。二房的醉花阴置景精致,遍布水榭回廊,叠巘怪沼,竺兰险些迷了路,转到日头偏西,才终于找到了主院外门,过门、拐入廊院,入抱厦,最终停在了魏赦的寝房门外。
  她停了下来,定了定呼吸,神色舒缓,推门。
  屋内光线冥迷,竺兰以前来魏赦大多把屋里所有的烛台都点亮了,这一次意外地黑漆漆的,只有一缕随之被抛洒而入的阳光,还因为竺兰担忧恐惊动了魏赦,被顷刻间阖上的门挡在了雕花菱格之外。
  眉双一旁伺候着,把双耳金银错云纹博山薰炉盖拢上,里头压出淡淡烟气,眉双甩了下手中的香柱,搁在炉身上掐灭了,回眸看向推门而入不请自来的竺兰,眸光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平复了下来。
  竺兰的视线转到折角床榻,青幔毕收于金帘钩,若开扇般呈倒折角,隐隐露出里头锦衾高卧、睡得仿佛好梦正酣的身影。正是魏赦。
  竺兰原本便揣摩不透,方才魏大公子离去时那态度,到底是因为她的愚笨而妥协,所以感到屈辱,还是智击孟氏而快慰,或是为了损失了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而懊恼,这时重重感觉压上心头,竺兰顿了顿,一时也不知如何做,作为家仆总不能把魏大公子唤醒。她看向了眉双。
  眉双作了请的姿态,意思在明确不过,请她先出去。
  竺兰扣着手中那枚已被捂得发烫的暖玉,神色略显僵硬,只点了下头,慢慢转身,先走了出去。
  出去以后,竺兰也没有立即离开,掌中依旧握着暖玉,想道,他还是生气了,生自己的气,虽这几日他不在府中,但她被大太太从临江仙主院里挑了出去,竟没问过他这个主人,而自己也没通禀,他这个主人家是可以生一点气的。在加上筵席上,他不情不愿地用了鹅肝,必定也耿耿于怀着。
  她这么想着,身后又传来轻微嘎吱声,却是眉双走了过来,“你有什么事么?”
  竺兰把来意说明,仔细觑着眉双脸色,眉双闻言,微微笑道:“原是如此,可我觉着,公子他并没生气啊。”
  “是么?”
  眉双神色温和,不见半点作伪,竺兰只好放弃胡思乱想,又听她道:“公子方才说,是他让你受了委屈,忙了这几日也该累了,请你早点回去歇了,天大的事明早再说。又说让你,明儿一早熬碗粥给他。”
  那粥不用问也知是一气乾坤粥,竺兰虽然觉得那粥大补,喝多了未免伤身,但这时又不敢于气头上触逆魏赦,于是只得点头。
  傍晚,竺兰打了水,用木炭烧开了,又勾兑冷水,简陋地洗了澡,上榻休歇。
  昨夜里因为想着天不亮便要起来忙事还不觉得,今日却事情过了,心思定了下来,被窝里空得只剩自己一人,竺兰终于再也忍不住。
  打阿宣生下来,他们母子二人一直相依为命,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自己这么久,才四岁,便被送到了白鹭书院宿读。以往这时候,儿子早已用藻豆子洗得浑身香喷喷的,又软乎又热乎,抱着舒舒服服的,他那小脑袋总会想很多事情,话也特别多,总是睡不着要她唱歌儿给他听。今晚没有自己的歌谣,他睡不睡得着?
  竺兰一想到这儿,浑身便针扎似的难受。只好不想。
  不想阿宣,也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脑中一时是魏赦,一时是夫君。
  她的夫君,唤作宣卿。
  他来乌篷镇漠河村时孑然一身,盘缠所剩无几,为了果腹在村驿口吃了碗汤饼,从此身无分文。竺兰第一次见他,这个落拓流离的少年男子,依旧保持着洁净的风度,衣衫齐整,发梳得光滑,以一根洗得发白的淡蓝发带于颈后轻挽住,面色苍白,对谁都是和气的微笑。但他的笑容一点不见谄谀,温和得像是蕴含了一种慈悲。
  不过,他却没有钱。
  从春淮河渡口靠岸,宣卿双足点地,仿佛才想起这么件尴尬之事,场面一时极度沉凝。
  竺兰早已被他吸引住了,在她们的小地方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又温文有礼的男子,目光都舍不得移开,人还在轻舟上呆呆地搦棹而立。
  两人便就那么对望半晌,一个尴尬,一个痴傻,谁也无话。
  那岸上的姑子妇人们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乡里人泼辣大胆,又不忌口,便有一个妇人叉腰朗朗笑道:“没钱付吗?那把你人抵给她呀!”
  竺兰回过神吃了一惊,又看向那美玉般的公子,脸颊立时绯红,羞赧得说不出话了。
  她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过了片刻,又想到她可不是干什么不正经营生的,没钱就算了,正要开口替他解围,熟料那男子突然轻轻一笑,于白沙岸上神色极温和平静地凝视着她:“如此也好。”
  竺兰回忆了起来,那便是她和夫君的初识,她当时都傻了。
  没有见过那么好说话的,他说把自己抵给她,后来就真的抵给了她,半点毁约的意思也没有。竺兰对他直说不必,等他有了钱,这事就能过去了。但尽管他后来真的挣来了钱,却不是来还她的,而是来……提亲。
  被窝里似乎突然之间热燥了起来,竺兰的脸蛋憋得彤红若霞,屋内静谧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惟余破柴房西壁的豁口那块,露出一角被瑟瑟苦竹乱刀剪碎的月光。
  一大早,竺兰到小厨房忙活,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苏绣衣险些自己替她揽了活,只可惜她实是不愿应付那魏大公子,只好作罢。
  竺兰用自己特制的新式焖锅把药粥焖熟,上大火,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取下药粥,未免苏绣衣见了生疑,便整锅端给了魏赦。
  魏赦初起,身上只舒适地罩了云纹暗花刻丝牙白广袖外衫,发随意地披向肩背两侧,屈膝于罗汉床上打坐,闭目养神。竺兰去时,并没见魏大公子有丝毫的不悦颜色,稍稍舒缓了心神,将米粥小心翼翼搁在他身旁的几上,便意图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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