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春不懂他们二人出了什么嫌隙,听李恒景这么说,他也懒得再分说了。他将安神汤捧到李恒景跟前,道:“陛下还请先喝了它吧。”
李恒景看着那汤,滞了片刻,语气轻微道:“这汤若是旁人送来,朕铁定会怀疑里头有没有毒。可这汤由傅侍郎送来,朕喝着安心。”
李恒景一把接过汤药,一口将那安神汤尽数灌入腹中。
他坐回床边,看着傅临春的眼说,“有功就有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傅临春谦笑道:“臣别无所求。”
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看向别处,说:“难道你就不想坐李修祺的尚书之位吗?”
傅临春坦言:“想,但臣也明白,自己资质尚浅,还不足以胜任尚书之位。”
见李恒景面色犯难,傅临春提议道:“陛下若是真想嘉赏臣,不如让臣替一位朋友谋求一份官职,以后也好为陛下一同效力。”
傅临春见李恒景并无异议,轻拍了拍手,裴云应声而入。
李恒景见来者是个男子,脸上不知为何带着半边镶金面具,神神秘秘,惹人好奇。
“这是?”李恒景指着他的脸。
裴云识趣跪下,作揖道:“草民裴云,参见陛下。”
见李恒景对自己脸上的伤颇感兴趣,他说:“家中着了大火,烧坏了脸,恐惊着陛下。”
傅临春深沉一笑。
李恒景探回手,看着傅临春说,“你这朋友,什么来路?”
傅临春不慌不忙道:“说来也是有缘,这还是刘汝山引我们认识的。裴云本是地下赌场任人发卖的贱奴,被臣买了回去,悉心养在了府里。臣觉着他虽为贱籍,却一点儿也没有贱民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底子干净,不属于蔺都七贵的任何一家,陛下用着,也会放心。”
李恒景沉思了片刻,欣然允诺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看了看裴云,说:“既是傅侍郎的朋友,那就与他一起,待在刑部做个司务好了。”
裴云拜了一拜,满怀欣喜道:“谢陛下隆恩。”
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李恒景觉着累,让他们暂先退下,把花奴叫来。
这花想容比李恒景好些,她尚且懂些水性,所以不曾受到什么大惊吓。怀慈出事后,她一直忧心忡忡地侯在殿外,见傅侍郎带着人走了出来,不用说什么,急冲冲地就跑了进去。
裴云看着花想容匆忙的步伐,将傅临春拉到一旁僻静处说:“今儿这赏,大人受着难道不心虚吗?”
傅临春掂了掂袖,缓声说:“人人都知道是谁救了怀慈帝,可怀慈帝要认我做恩人,那我就是恩人。”
裴云半侧过身,说:“如果早知道是要靠踩着别人往上爬,我就不陪你来行宫了。”
“别闹脾气嘛。”傅临春走到他跟前,好声好气地说:“我今儿筹谋的这一切,都是为着我们的以后。”
“戚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傅临春徐徐一笑,心满意足地看着裴云脸上浮出丝丝错愕。
他拍着肩说:“从你进傅府的第一天起,我就派人查了你的底细。你打燕北来,是玉女关前一户鳏夫的儿子,奇怪的是,他的儿子裴云早死了多年,你压根就不是裴云,我说的没错吧?”
裴云咬了咬唇,望着傅临春的幽黑眸子,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说:“我确实不是裴云,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戚家人?”
傅临春说:“我见你日日跑到南司署门前插一枝新桃,起初还不知是为了谁。后来看到戚二小姐对那桃花爱不释手,由此断定,你与她必有牵连。”
“她最喜欢花。”戚如海笑了笑,神色略有舒缓,“可惜我如今这样,实在没脸与她相认。”
“那就不要认。”傅临春不着痕迹地看向别处,徐步走到湖边。
他望着那满湖幽涟寒漪,细声说:“蔺都杀机四伏,你又是戴罪之身,贸然与之相认只会徒惹祸事。戚如珪刚爬起来,还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儿,你不能再让她跌下去了。”
裴云点了点头,认同了傅临春的话。他借风向前一荡,追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还愿意帮我?这事被大内知道了,你我都是要杀头的。”
“我难道不知道吗?”傅临春浮皮潦草地笑了一笑,盯着裴云的脸,说:“大概是我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看。
☆、太阴
泪湖一事后, 关阳急转入了夏,韶韶春光像是被突然掐断了尾,整个蔺都笼上微热燥意。
李恒景原想在行宫待上两三个月再回京, 可自打溺水之后,他便再无半分游园的心思, 速速回了宫。
那一日在场的人多,所有人都觉着是李恒景自己失足跌下了水, 可他心里清楚, 有人在置他于死地。
太后在蔺都过得很顺心,风阁老打磁州献上一盆万年青长柏, 太后想到风念柏中名字里正好有个“柏”字,就让人将把那盆栽送去了风府。
这一日,她正与风阁老闲敲棋子,宋家两兄弟进了殿来,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等太后把棋下完。
“这次做得不错。”
太后落下一枚黑子,阁老的白子紧接着咬了上去。
宋家两兄弟互看了一眼, 双双跪膝道:“臣无能, 未能如约完成太后嘱托。”
“什么意思?”太后停住下棋的手,微怔了一下, 眼看着白子就要取胜,一股挫败感随之涌来。
宋思诚叩首道:“怀慈帝落水一事,并非由我们造成……我们原想着在怀慈帝游园宴后派出杀手,岂料横生了这场溺水变故, 将我们的计划全扰乱了。”
“那就奇了怪了。”太后眉头紧锁,“这蔺都城里除了哀家,还有谁这样痛恨怀慈?”
“怀慈帝是自己落了水,怪不得别人。”宋思礼磕了磕头,扬起身道:“当日事发突然,我们也措手不及。但我们兄弟二人誓死效忠太后的心永不会变,怀慈帝经此一事,夜夜惊梦缠身,不管怎么说……太后目的也算达到了……”
太后听着宋家兄弟这么说,就知道他们这次不是来表忠心的,而是来讨兵权的。
之前她答应过他们,若办好了关阳行宫的差事,东西两大兵权就此交托于他们。
她一个深宫老妇,要这万马千军也无用,合该让给这些后辈,让他们替自己建起一重保障。
太后“啪嗒”一声将棋子扔回笥中,扫了扫袖口,危色道:“你们要走了兵权,可不许扭头倒戈。”
宋家兄弟一听到“兵权”二字,旋而低下头,合声道:“臣定不会辜负太后期冀!”
太后瞅着风阁老问:“你觉得哀家该交吗?”
风阁老拈指说:“宋家世代忠勇,相信有他们盘守在渝东与淮西,定保我大辽数十年太平。”
“承你吉言。”
太后敛了敛眉,侧身对宋家兄弟说:“往后出了蔺都,还是不能太逍遥自在。哀家既有能力把兵权交给你们,就有能力把它们收回来。”
宋家两兄弟忙收起喜色,谢过恩后,小心退了殿。
宋思礼看着恹恹叹气的哥哥,说:“早跟你说过了,这太后不是个能轻易招惹的。”
宋思诚哀鸣道:“你说的我又怎会不知,刚刚在里头,我吓得半死,哪怕上前线砍人,我也没这样怕过。”
宋思礼说:“太后这次放了权,肯定还留着心眼呢,这兵权终究没真正落下来。”
“我也纳闷儿呢……”宋思诚回望了眼千秋殿,冷不丁道:“怀慈帝落水怎么就这么凑巧,正赶上我们要动手的那天。游园那么些日子,哪天落不是落,偏偏就抢了我们兄弟的先。”
“不会是怀慈帝自个儿在演苦肉计吧?!”宋思礼细吭了一声,连着宋思诚的脸色僵了几寸。
泠泠的风打在脸上,宋思诚的忽黑忽白,“我觉着不大可能,怀慈落水,众臣举目共睹。是花贵人先掉了下去,惊了鹅群,又惊了岸上的人,才引得皇帝落了水。这中间任何一环出了问题,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苦肉计哪有这么绕的?”
“罢了,这问题也不该我们兄弟来操心。”
宋思诚拉回步子,回身凝视着宋思礼,满脸果毅,“我现在担心的是,怀慈帝会不会就这样放你我回渝东淮西。你我背上了兵权,也成了他的活靶子。他以后要想拿太后开涮,势必先朝我们动手。”
“你我兄弟二人在这宫里,牙上都钉着封条。”宋思诚抚了抚思礼的肩,柔思万里道:“哥哥我不知有多想念渝东大漠的驼铃与风声。我迎着暮色,策马啸驰在长河孤烟里。这蔺都是繁鼎无二,却给不了你我想要的自由。”
“自由……”
宋思礼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勾起几分动容。
“说起自由,七贵有几家堪受自由二字?黎氓羡慕你我身居高位,我们不也羡慕他们安得其乐?”
宋思诚嘴角一垮,起手拔出腰间佩剑。
三尺锋芒衔光出鞘,通身薄刃不沾一粒尘砺。
“宝剑蒙尘,便只能砍瓜切菜。只有染上了敌寇的血,这赤烈之心才得以昭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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