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倾后, 她再撑起身来支颐一瞧, 却见那人乌漆漆的双目一眨不眨,只牢牢地盯着头顶的床帐。那神情, 仿佛要把床纱上一道道的经纬走向都瞧个清楚明白。
...心事真重,就这么一小会儿也能出得神去!
无忧微微嘟了嘟唇,轻声开口道,“夫君,究竟是怎地了?”
听到她的问话,桓崇的眼瞳便自发地向她转过去了。一望之下,却见无忧眨了眨眼,红润的菱唇微翘, 说话的语气一派轻松,“莫不是,庾君候把大家都调遣出去了, 独留下夫君一个看守武昌?”
女郎明眸善睐, 顾盼生姿, 笑起来时宛如一股温柔的清风拂面。
瞧着她娇俏的模样, 桓崇揪紧得眉头不自觉地就舒展开来,心中笼罩得那片阴霾也仿佛被这微笑给驱走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将她的长发在指尖缠过一缕。
半晌后, 他那双长长的眼睫一抬,突然道,“夫人, 你素来见多识广。你说...若有一日,我从军营中离开了,凭我这张皮相,日后能不能安安心心地在家吃白饭?”
“诶?!”四目相对之时,无忧先是惊得一怔,随后脸色瞬间爆红。
可,尚来不得及扭捏,她那小嘴再是乍然微张,却是后知后觉道,“...你从军中解职了?!”
... ...
吾儿,莫忘远志,莫忘北伐...
从十岁那年逃出宣城开始,阿父的这份遗命便如枷锁一般,死死地缠在了他的身上。
桓崇不敢有一刻或忘。
这是枷锁,同时也是他前进的动力。
初入军中,在他每每累到撑不下去、屡屡疲惫得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便会自动回忆起阿父最后同他说这话时的场景。
北伐,是他这一路摸爬滚打,仍始终坚持在心的信念。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庾亮的这次贸然北伐便是全力支持的。
甚至,相较于庾亮以及其他将官的热忱,桓崇的反应在冷淡之余,更多了掩不住的忧心。
石勒虽死,赵国还有石虎;石虎之下,还有上次同他交过手的石韬。而这一对父子,都绝不是那等能甘心让对方坐大的脓包!
因此,本月初,君父私下里同自己商议北伐事宜的时候,桓崇便直言了自己心内的隐忧。
... ...
“君父,我认为,此事不可。”
“为何?”踌躇满志的庾亮高高扬起眉,望来的目光锋锐,“石勒新丧,赵国将乱,此等机会难逢,子昂竟以为此非出兵良机邪?!”
桓崇摇了摇头,“若说出兵良机...今年入春之际,陶公恰值病危,石虎不也同样派石韬偷袭樊城,可他们的结果不仍是铩羽而归?”
见庾亮蓦地皱起眉头,桓崇自知失言。他低下头去,重重抱拳行了一礼,“君父,那石虎作战悍勇,于中原尚未逢敌手,我们绝不可轻看他。况,北伐乃大业,需徐徐图之。年初已打过一仗,现下再度出兵,时间突然,莫说粮草等一应后勤准备,就是对于将士们来说也实在太过仓促了...”
“是以,我以为,此时绝非良机。”
说罢,桓崇便维持着这行礼的姿势直谏。再过半晌,等他的双臂都隐隐地发起了麻,才听庾亮道,“你起来吧。”
桓崇垂下手、直起身,再微微地吁出一口气,这时又听庾亮沉吟道,“北伐一事暂放一边。但赵国内乱,终是我们的机会。近日,我欲效仿昔日东吴陆伯言事,重新屯兵邾城,子昂可愿前往带兵、亲自镇守?”
庾亮的话音刚落,桓崇便抬起头来,面露愕然。
邾城,乃位于一江之隔的武昌对岸。三国时,吴国丞相陆逊曾修缮加固城池,他本人则是亲自调遣三万重兵,常年屯守于此,以保卫孙吴国都、进而争夺江夏。
当时,正是因为陆逊重视防守邾城,魏人才不敢轻易南下进犯。
可到了本朝,尤其衣冠南渡之后,晋廷防守的局势与三国那时又不同了。
记得从前陶师还健在的时候,营中便时常有幕僚进言,主张恢复东吴旧例,增派至江北邾城的兵力,但陶师往往只是一笑置之,便把这进言给搁置了。直到一次营内例会上,有人再度就此事进言,陶师本欲不答,但架不住求解的人实在太多,于是他便带着大家一起渡过长江,亲自到邾城来考察地形。
“诸位,你们且看,现在的邾城,并不是我们屯兵防御的好地点。”
陶侃说着,挥鞭向滚滚的江水指去,“这条江,才是我们设防的保障。可邾城坐落在江水之北,孤城一座,既不方便联系,亦是无险可凭。”
接着,他再向西指去,“何况,此地还毗连着西阳蛮部落,那处蛮人部落中财富不少,而晋人贪财好利,进驻此地后,定会打那蛮人财宝的主意。届时蛮人无法应付,定要招石赵军队做他们的后援。石赵军队若来,这样反而会成为我们的灾祸。”
“另,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陶侃道,“当年东吴单单驻扎这此城的兵士便有三万之数。莫说我们分不出这么多的守军,就算分得出...那便如我方才所言,此城于我方防守无益,就算有朝一日,此城落到了那石赵军队之手,他们也不会拿这里当做进攻出兵的据点。”
“故,我观此地有弊无利,屯兵无用,不若弃之罢了。”
......
见桓崇默在原地,双目定定,庾亮越发地不悦起来,他稍稍抬高了音量,道,“为何不应?子昂心中,尚有疑虑?”
桓崇愣了愣,忙道,“非是不应,只是...”
于是,他把陶侃当年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道,“陶师曾对邾城有所过这般的论断,所以...”
...果然又是陶侃!
庾亮的头筋跳了跳,不等桓崇说完,他便轻“哼”一声打断了,“夫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子昂樊城一战,着实让老夫惊艳,可不想,你竟是这么个墨守成规的性子!”
“陶士行当年守武昌是什么形势,现下又是个什么的形势?!如今老夫手握二十四万大军,莫说分调一万,便是分调三万守邾城又能如何?!”
见桓崇面露难色,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庾亮转而道,“但,你既不愿,此事便暂且作罢。退下吧!”
“...是。”
... ...
“君候主张进取邾城,夫君坚持陶公旧例...所以,你们二人便在此处生了龃龉?”无忧双手托腮,她想了想,又道,“那...你又是因为什么被他突然解了职?”
桓崇闭了闭眼,道,“那日之后,我只道君父已经放弃了北伐的念头。不想这些天来,他竟是直接将我排除在决策之外。直等到了昨日会上,我才得知,除了其他分别进攻的四路,他不顾我们荆州旧部的反对,已然命令原扬州军中的毛宝将军带兵前往邾城了...”
说到此处,桓崇咬了咬牙,“无忧,不瞒你说,君父和陶师在指挥的能力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对这趟北伐实在没有多少胜算...因此我忍不住,便再次在会上直谏,反驳了他的做法,但我始终考虑不周,没能顾忌君父的颜面,正正触了他的霉头。”
而后,他抽了抽嘴角,叹出口气道,“是以,我的一番话才刚说完,君父即刻大怒。随后...我便被他除了军中的一切职务,被赶回府中了。”
无忧担忧地瞧着他,只见桓崇抽了抽嘴角,叹出口气道,“我的一番话刚说完,君父即刻大怒。然后...我就被他除了职务,赶回府中了。”
“因为他说,不听话的将领,不管作战时有勇猛,他都不会启用。”
... ...
无忧倒吸了一口凉气。
庾亮的个性,与阿父所言分毫不差。他一旦拿定主意,不仅听不进旁人的劝谏,甚至因为政见不合,连一向器重的自家养子都能翻脸不认。
瞧着低落的桓崇,无忧想了想,再岔开话题,“不过,还真是有点难以想象呢。像夫君这样的人,居然会说作战时要小心谨慎为上,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像夫君这般身先士卒、出生入死的大将军,只会一心向往胜利,才不会在乎那些旁的呢~”无忧说着,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描了描他眼角边的那道疤痕,“喏...这伤疤,就是证据!”
方才还低落的不行,只被她的小手这么一抚,桓崇面上的疤痕痒痒的,他的心里也跟着痒痒的。
桓崇轻咳一声,顺势握住了她那只作乱的小手,“每场战事,都是用人命堆积起来的...无忧,樊城那时,我是被石韬逼得全无办法了,但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定不会做那敢死的事情。”
“毕竟,跟随我的那一千人,也是父母生养的人命。可,在当时的情况下,若是能用我们的命,换得樊城百姓和将官们的生命,那这个牺牲便也算值得了!”
桓崇的话音刚落,只听“啪”得一声,他的脸便被无忧抽得一歪,“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小心一语成谶!”
“什么牺牲不牺牲的,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桓崇一呆,却是失落一笑,“也是...反正日后,我也没这个机会了。”
“解职,呵...谁能想到呢?!”说罢,他慢慢地回过头来,双目中除却失望,还流露出一丝歉疚之色,“县主,我现在连一丝俸禄都没了,连养家都成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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