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刻骨铭心的耻辱, 世代行商的许大公子与李冼勇, 恐怕都是绝不会忘。
不过这些心里的想法,不仅李冼勇, 许志博面上自然更不会表现出来, 还很是谦地一笑,“崔小公子也算是愚兄的半个知交,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说旁的, 无双正是从崔府上出来的,而许志博又和无双有珠胎暗结的关系,所以抛弃掉从前的复杂观感,再来四舍五入一下,可不就是半个知交。
李冶勇此刻倒没有深想,只是点头“噢”了一声,“那是正好,省得我多费口舌解释了。李兄,我听闻你这里有一壶苏屠醣,是也不是?”
有是有的,不过许志博早已经承诺给了无双。今夜的时候,他们还约着一起赏月,本来许志博是想趁着花前月下的时候,温情脉脉说些好听的话,然后再将苏屠醣双手奉上的。
不过身为一个商人,许志博绝对不会在一开始就把话给说满,而是很圆滑道:“不知道李公子要这苏屠醣是有何用?”
这下李冶勇可奇怪了,“许兄您不是崔公子在涿郡的旧交,怎么竟是连他中了月茄颠的毒都不晓得?”
不过他也没卖关子,很快解释说:“因着这月茄颠的毒很是邪性,按理说是无药可解的。唯有这苏屠醣的酒是唯一的变数,也是因此,小弟我才日夜兼程地赶过来,连贱内正在生产都顾不得。所以还请许兄看在小弟诚心的份上,就把这苏屠醣让给我吧。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许兄随意开价,只要我能出得起,绝不会还口。”
闻言,许志博差点没憋住,就要脱口而出一句:“这月茄颠的毒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不过多年积累来的行商经验,到底让他把这句话咽下去,还是浮出来一个虚晃的笑意,“是愚兄我孤陋寡闻,从前只在古书上听闻过这种毒,倒是没想到现实中居然已经流传开来,居然连崔公子都不幸中了招,实在是有一些错愕。”
“哪里?只是崔小公子他一人中了此毒而已。”李冼勇左右看了看,小心地嘀咕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小弟也不瞒你。王都的有人告诉我的消息称,这崔小公子有极大可能是我们今上的亲子,也是前朝长公主所生,当年是因着兵荒马乱,所以这两位抱错了。”
饶是历经过风风风雨雨的许志博,听闻这话,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刚想要叱责一声“胡言乱语,竟然敢妄议今上”,可是再一细琢磨,居然察觉出有那么几分道理。
这崔大夫人严以待己,宽以待人的良善名声,就是从她天天斥责崔珩晏“不学无术”而开始的。那时候许志博的母亲还觉得惊异,感叹崔大夫人真是下得了狠心,在家教训孩子也就罢了,在外头也丝毫不留情面,在众宾客面前直接冷下脸。
但是,崔大夫人其他的儿子待遇倒都是很好,甚至早些年还有崔大夫人宠溺孩子的名声传出来,这倒都是因着小公子才转变的。
哪里有母亲能这样狠下心呢?
那时候许志博还不太明白母亲的感慨,直到他自己也为人父,才明白那种想把天下的珍宝都捧到儿子面前的舐犊之情。
崔大夫人如何能狠得下心呢?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她压根就不是公子璜的亲生母亲,自然没什么好顾虑的。
李冼勇看他神色变幻莫测,也知道对方已经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再接再厉地投出猛料:“还不仅是如此。月茄颠是慢性毒药,需得有人日积月累,往日常的吃食酒水里面送,哪里还有比崔大夫人更好的人选?不过,这月茄颠的毒小小一个涿郡自然不会有,我还得知,这是王都里头的有心人悄悄和崔大夫人搭上线,费劲千辛万苦才炼出来这么一味药,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送死。”
换言之,从一开始,这位王都里面的人就已然得知崔珩晏是今上的孩子,心思之毒、隐忍之久,可见一斑。
奈何终究棋差一招,到底还是崔珩晏太过早慧,还是稚年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自己悄悄地停了药,甚至因为颖悟绝伦,过于出彩,终于被今上所发现。
如若不然,崔珩晏怕是活不过弱冠之岁就得一命呜呼,甚至还无人能察觉到原因,只当他是体质虚弱,患了风寒而死。
然而这毒着实厉害,哪怕崔珩晏很快就停了药,还是神医都治不得,当真是让人惋惜。
所幸还有苏屠醣。
也就是说,如果他李冼勇能敬上这酒,那可真是救命恩人一般的功德,他后半辈子的平步青云几乎是可以得见的。所以他才心中如此着急,披星戴月地赶过来,连妻儿都顾不上,也是他认定一个普通的商户之子想不到这么多,只要他李冼勇出的银子够多,耀花了这见钱眼开的商户的眼睛,这苏屠醣就唾手可得。
至于把实情都摊开,也是李冼勇心里早就计划好的一招。士农工商,一个小小的商户从来都是最底层的人物,怕是听到这皇族密事都得吓得打哆嗦。
而且李冼勇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有意诈了他一下。
这许志博口中称崔小公子是知交好友,然而连对方中了什么毒都一头雾水,必然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所以他才兵行险着,直接越过中间的事,把所求的东西和能给的报酬都明码标价讲出来,也省去中间的虚与委蛇,两家都痛快。
然而李冼勇到底是年轻,也不晓得中间还夹着一个无双的事情。
此时此刻,许志博面上还是带着温润的笑意,端起雨花石的杯子,轻轻饮一口酒,内心却是惊涛骇浪疯狂卷起。
怪不得,怪不得。
无双是来自崔府的,无双本来是崔大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无双本来是预备给崔珩晏的通房丫头。
怨不得无双一定要这什么苏屠醣,再三反复强调,甚至不惜以自己腹中孩子的命做威胁,连临盆的时候挂念的都是这件事。
怨不得无双最近总是和王都里面的人通信往来,见到他还总是不动声色地藏起来,说只是一个从前的好友。
怨不得不管他怎么温情小意,无双都是满脸漠漠,甚至除了在范邨被一箭穿心的夜晚是她主动,从此于床笫之欢再不曾那么热情,都是他三哄四哄才能来那么一回。
原来是还挂念着自己的旧情郎。
许志博的表情依旧是风轻云淡的,但是心里面早已经恨得咬出了血。
当年的阿盛是这样,非去喜欢一个鲁莽的武夫萧易远,就是看不到他许志博。
这倒也罢,倒不曾想,他好不容易因着无双的一腔痴恋,终于移情别恋于她,甚至她都已经生下自己的孩子。
居然还是挂念着崔小公子。
那他算是什么?
许志博喉咙里面都汨汨冒出来了苦水,缩在衣袖里面的手指都握成拳头,指根都像是要折断的痛。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刚开始对他不咸不淡的无双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开始示好。
正是他为范家老爷范邨献上了苏屠醣的那一天才开始!
从头至尾,无双都是在骗他,甜言蜜语,以身相伺,居然全都是为了一壶给别人的酒液而已。
他许志博当真是一个好大的笑话,活了小半辈子,原来,竟是还比不上一壶酒。
这无双也真的是狠得下心,哪怕都没有机会再和崔珩晏在一起,可能连面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可以为了他付出这么多,当真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痴情女郎。
好一个无双,好一个用情至深,好一个蛰伏已久。
佩服,他当真是佩服至极!
许志博想仰天长啸,又想大笑出声,然而他却只能浑身颤抖,在李冼勇不解的眼神中嘴唇都咬的青白。
他月白的袴子因着这般剧烈的抖动,不小心拂上了脚边的一壶青花瓷瓶装的酒液。
苏屠醣。
那本来是他用来和归府的无双风花雪月,共饮今宵的美酒,是他一片赤诚真心双手奉上的礼物。
全都是谎话堆积的镜花水月。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最后是腥味浓重的产阁里面,素白着一张脸的无双面无血色,流着汗水的手指被他牢牢抓握在手心。
那时候他多么地心疼她,是怎么样畅想以后美好的生活。
却敌不过无双起皮的无色唇瓣微微张开,气音道:“苏屠醣。”
他的满腔幻想,都敌不过无双眼里的一壶苏屠醣。
许志博最后美好的幻想与脚下的酒壶一起被踢脚踩碎,连瓷片与画面都要狠狠地碾碎。
这世间再难寻到第二壶的苏屠醣就这样被他伸脚剁碎,徒留芬芳的香气萦绕满整个庭院,令暗自计算的李冼勇都不由得闭目轻嗅,“小弟从未闻过这样好的美酒,这是什么?”
“什么酒?”许志博想阴暗地撇嘴一笑,不过一说话就是哽咽不成调,眼泪不听劝的落了满襟过往,“苏屠醣。”
“这是你要的苏屠醣。怎么,贤弟竟是闻不出吗?”
在李冼勇青白交接的惊愕神色里,许志博刚想畅快地笑出声音,就看到戴着斗笠的女郎款款而至,旁边的小丫鬟垂首静侍。
是了,许志博后知后觉地想,他告诉过丫鬟仆从,无双来的时候是不用告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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