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百叶好奇,阿笙更是直接问出了口:“敢问老板,这旁边的画卷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的啊?”
书斋的老板都不用看,就自豪地感叹一声:“是公子璜的墨宝。可惜我也只得了这么一张,便是和您师父的作品一起,称作是这里的镇店之宝也不为过。”
随着阿笙的面色一起沉寂下去的,还有屋外的寥落夜色。
与此同时,九重宫阙之内,筵席刚散,芙蓉色的绣纹点缀在来往如织的宫女裙裾上,珠帘上是迷蒙味道的烟雾,不经意地掩去了来人的痕迹。
本来执笔于奏折上、字迹龙飞凤舞的今上眉头微皱,竟是也没有发现,重重侍卫护着的御书房的窗扉被轻轻叩响,有披着岑沟月色的人悄无声息地滑进来。
还不等一旁伺候的太监小怒子大喝一声刺客,攥着朱笔的今上已然是眼眸轻抬,恹恹地望了过去。
随之,当那人的窈窕身形映入了深邃的眸子里,他就连呼吸都忘记。
“你果然没有死。”他嗓音是深沉艰涩,难辨是仇恨还是微弱的欣喜。
这就是句废话。所以来人没理,还直接伸手从旁边的银质果盘里挑出个果子,随性地掂量了几下。
“所以,当初确实是抱错了,崔珩晏才是那个孩子?”她手里握着的刀细而长,飘着细细淡淡的血腥味,是战场上斩过无数人头的雪亮。
然而,这嗜血的弯刀现在的用途不过是削着梨子的果皮。
甜美多汁的果肉,在那双略带薄茧的修长手中,渐渐刓琢出甜美莹白的雏形。
就好像她不过是刚下了朝,闲来无数挑只果子,半调侃一般随口说着些趣事,还和他打赌这次会不会一刀削到底,而果皮还很完整。
今上薄唇紧抿,只是抬眸望着她不说话。
他想问很多。
诸如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
诸如你是在怪我吗?
诸如你在做什么?
诸如你会不会想我?
诸如为什么一直不回来?
诸如你是不是早已经又看上了别的俊秀郎君?
他也想说很多。
比如从前你一时兴起想在冬天观赏的柳树,现已经在后宫之处亭亭如盖。
比如因为你喜欢我的这副皮囊,所以纵然我已是这个年岁,却还是想精细保养它来惹你开心。
比如因着弯弓饮羽的你,我每年都会去围场狩猎,想要借机感受吹拂过你甲胄的风。
比如姬昭时也和你一样,是但爱戎装不慕脂粉的公主,密林处都留下了她飒爽的英姿。
比如不爱吃梨子的我,每天都会叫宫人备下新鲜的果子摆放在这里,只是因着你喜它们脆甜清爽。
你到底知不知道?
恰好此时,饱满盈润的梨肉在弯刀雕琢下,完整地从淡黄色果皮中剥离了出来,然后被送到嘴里发出清脆的咬合声响。
“还是这个味道。”夜归人满意地挑起眉毛,含着梨汁称赞一句。
她怎么能如此从容淡定,就好像这么多年的时间都可以尽数消弭,还能有这般的闲情逸致。
千言万语涌至喉咙,然而到了嘴边,今上姬无厌却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这与你无关。”
咬梨子的动作顿住,女郎瞥了他一眼,雅俊的今上还是个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声音更是漠不关心的冷漠。
似乎是觉得无趣,那身披夜行衣的女郎丢下梨子,翻身出窗,淡笑道:“确实与我无关。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莹白的梨子躺在桌案上,原本是完整无缺的美好形状,最中心的位置却被咬掉了一口。
明明只是一个梨子,可姬无厌怎么看那个缺口,怎么都还是觉得心中愤懑。
那是他的心。
她蜻蜓点水、随心所欲驻足停留,然后又轻巧抽身离去,只留下他自己孤身一人。
以及这颗残缺到不完整的心。
“你再敢走!”连带着深色紫檀木所制的书案,宽大的袖口上缎绣的是龙戏珠纹,苍白的手指伸出来。
姬无厌所知所见所感的一切,皆是在微弱抖动。
单只腿本来已经越过窗栏、踩进夜色,听闻这话,一身黑衣的女郎回转过半个身,被烛光照过的眼眸黑而沉静。
她眼尾微微眯起来,“当年,我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吗?”
太监小怒子手里捏着的拂尘摇晃起来,他小心翼翼觑一眼案台后垂下头的陛下,昏暗的烛火跳动在他黑如鸦羽的头发上,好像这么多年的岁月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就连再次仰起头时,乖顺而靡凉的声调,都是和从前做驸马之时的低沉一般无二:“是玉奴言语无状,还请公主责罚。”
小怒子大口地咽下一口唾沫,无声掩住门扉离去。
另一边,嗤笑一声后,本来已经将要和茫茫夜色融为一体的公主殿下,轻盈地跳下台子。
银烛孤灯写不尽她身形的劲瘦与灵巧,那是在漠漠沙海沉浸多年才能抽节出来的疏野之气。
前朝南征北战,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闻名的长公主姬曲直大步跨过来,伸手捏起来朝中上下无人敢窥视其容颜的今上下颌。
孑然烛光下,姬无厌的眉目秀致一如风流倜傥的当年,就连黑密的羽睫投下的阴影,都无端勾的人心痒痒。
前朝长公主细细端详过他的面容,轻声笑起来:“乖,这才是我的好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彻底地放飞自我了
第79章 冤大头
昭昭微芒的圆月旁, 是疏落的两三颗星子。本来就淡色的裙裾在这零落夜色下轻闪, 倒显出来了几分荆山玉的泠泠色泽。
“不若你来当我们刘家的义孙女吧。”
满腹心事地走出书斋, 阿笙刚和百叶走了没几步,就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拦住了路,笑眯眯地看向了微讶的阿笙。
微弱的酒气漂浮过来, 阿笙恍然大悟,这老翁怕是识错了人, 或是在酒醉说胡话呢。
就在阿笙浅浅福过一身, 想拉着身边的人离开的时候, 却没想到百叶比她还惊讶地张开了嘴,“您是刘大公吧。”
因着走路过急、微喘着气的刘大公望向百叶, 点了点下颚,“你师父今儿个还和我念起你,说你做的文章已经是大有进益了,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局促地行个礼, 百叶不好意思道:“刘大公谬赞了。”
徒留阿笙在原地思索了良久, 才转过来弯, 自家二妹妹谢涵秋爱慕的那位公子, 不正是刘家的郎君嘛。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位大公莫不成正是刘异曲的祖父?
可就算是这样, 为何他要对着自己说什么义孙女的胡话?阿笙也没听祖母说起, 谢家和刘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啊。
这事情还要从一刻钟前说起。
夜暮缓缓沉下来的时候,刘大公才从宫里出来,冬末的微风拂动他须发, 沁凉而舒适,恰好缓解了筵席上荤腥酒水带来的头昏脑涨。
也是碰巧,才挥走身边的小厮,刘大公想自己随性走走、散散酒气还没多久,就碰上了从书斋里出来的两位女郎。
走在前面的那位女郎他是晓得的,正是备受王都老友称赞的关门弟子百叶,学识见解无一不出众。
更难得的是,这位叫百叶的弟子不骄不躁、心思灵透,不仅没有死读书郎君的迂腐木讷劲,更是没有因着曾经是奴婢就羞耻自卑的小家子气,很是聪慧、一点就透。
听闻这老友已经属意她继承自己的衣钵了,不过依照他刘老来看,那几卷子破书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得每年摊出来晾晒,以防潮气与虫蛀,当真是麻烦的紧,一点儿都没有玉石来的厚重实在。
旁人都猜测刘家人全都是奇葩,各有各的怪癖,想来定然是臭气相投、惺惺相惜。不过刘大公对此真的是嗤之以鼻。旁的不说,就他那个酷爱书画的儿子,刘大公实在是不能理解,轻飘飘的字啊画啊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不是生计所迫,讲句实在话,刘大公是一眼都不想多看手里面的奏疏,更遑论用自己的闲暇时间来欣赏什么字画了。
这也是刘大公与现在正当家的儿子刘老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原因之一。
先说回出书斋的这两个女郎,前面的人刘大公识得,后面带着帷帽的娇滢女郎刘大公却不识得。
不过这是当然的,他顶多是在宫宴上与那些世家贵族家的小姐混了个眼熟,这沿街行走的女郎,便是再姿态娴雅,他一个老头也是不可能识得的。
本来只是轻瞥一眼,刘大公转身欲走,忽的目光却在后面那女郎手腕上的迪罗泊石停住了。
女郎手腕上的迪罗泊石在阳光下呈现出明亮皎丽的色泽,透过晶莹剔透的玉石,隐隐可以窥见腕骨的皎质。
这迪罗泊链子一式两份,除却递给自己的原石,公子璜自己留了同样的迪罗泊玉石链子,并且曾告诉他,这戴着玉石的女郎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也就是虚构出来的刘家嫡女刘栩晟。
不过,经过今天的筵席,已经变成前未婚妻了。
再看这落后一步的女郎身姿窈窈,微微颔首的样子却莫名带了几分清潆的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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