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户让月光落入帐内,季沧亭看见榻上一头冤死的羊,挑眉道:“那你也该知道此行游说必然失败,还有人暗杀,待在这儿做什么?”
“大军还需要他,兰登苏邪一次刺杀不成,今夜便不会来了。”成钰瞥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道,“我本就知道日逐王虽受汉化,但心仍在匈奴,并不寄希望于他,只是想借他的路子去王庭。”
季沧亭一听便恼了:“日逐王领地离崤关近,倘若有个万一,不过半日便可接应,那王庭还有百里之遥,是匈奴腹地,你去了可想过回来?”
成钰自黑暗里看着她道:“我此来并非无备,王庭内自有接应之人……倒是你,回来做什么,还有这身扮相是?”
能不回来么?不回来她脑门子就绿了……
就这般停顿的一小会儿,气氛便悄然古怪了起来,便是窗外的夜风也难以将这逐渐升温的空气吹走。
“我……我就是回来瞧你一眼,你若没事,那我走了。”季沧亭扯下的劳什子面纱饰品,正想离开,却被成钰拉住了。
他饮酒后的声音总是靡靡哑哑的,月色里眸光悄然浮现一抹灼人的异色。
“他们让你来做什么?不……给个说法么。”
第四十三章 皆兵·其一
季沧亭眼里成钰一直都是一个极守规矩的人,虽然偶尔也会乘兴说两句俏话, 但从不主动做什么越轨的事。
除非他喝醉了。
“成钰?”
季沧亭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只见他眸光只凝在自己身上,分毫不动, 她稍稍意外过后,心里就陡然发起飘来。她尤其喜欢在成钰醉饮时磨着他, 因为他这时候最绵软也最是坦然。
池阳春的后劲一点点自体内发散出来, 成钰看似清醒,实则细一看从脖颈到耳根早已泛出一层薄红,眼神亦变得温温软软的。
“你回来, 我心里很欢喜。”
季沧亭此时已经无暇去看窗外如洗的月光,任他扣紧了自己的手,道:“那好,趁你欢喜,我就问了……这么多年,我年年出塞, 年年失约, 你有没有怨过我?”
成钰声音轻缓道:“未曾。”
季沧亭笑了一声, 同他额头相抵,道:“真的?我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便是在喜堂上, 家国但有召, 我必戎装北战。”
“钰亦不是寻常人家的夫郎。人生百年, 何处归尘皆是命定, 无非一道归家,或者同埋沙场。”
回应他的是唇上微凉的柔软触感,就像无数个夜里梦回时隐秘的期冀那般……他嗅见了她身上除了寒甲之外的,属于少女的清香。
“‘死’都打算同穴了,‘生’是不是还缺点什么?”季沧亭眼尾微微泛红,道,“还是你觉得现在应该先去找个主婚人过一套三媒六聘?”
成钰低头看着月光下她瓷白的颈窝随着微乱的呼吸起伏着,半晌方道:“不找了。”
……
次日一早,绪缇头人心神不宁地来到越使的营帐前,老远见得几个文士,恳求他们让他再见成钰一面。
他等了许久,待被允许见到成钰时已是日上三竿,他一进来便手抚胸行礼道:“绪缇疏忽,让不明身份的人混到恩公身边,实在失礼,还请恩公看在。”
昨夜那次献美,他本是高兴的,毕竟小头人的女儿被王看上是好事,即便被转送给了成钰,他也觉得并不亏。哪知今早刚喝了两口小酒,就看见那本该被送走的美人从马厩的草堆里哭哭啼啼地爬出来,一番诉说后,他才知道出大事了。
若是让刺客借着他的手混进王或越使的身边,那他整个部族都要被问罪,要知道匈奴战时的刑罚是极为苛刻的,一旦发现伤到上级贵族,涉事者大多是用牛皮闷死,再狠些的,还有可能被钉在荒原上喂狼。
他忐忑不安地在越使营帐外观望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行止如常,并没有遇刺的端倪,这才冷静下来,心觉这多半是个想攀高枝的女子,便想请成钰在日逐王面前为他瞒下此事。
“……事情便是如此,绪缇愿意再送上两名美人,还请恩公莫要向王说出这是我的过错。”绪缇头人将肚子里早就拟好的说辞一一向成钰解释,半晌见他垂眸不语,心里更加恐慌,“恩公?”
“嗯?”成钰好似才回神,他今日着的是一身青鹤暗纹的白衣,襟口处遮得要比常人更严实一些,闻言答道,“此事与你无关,说来乃是我的过错……昨夜那女子乃是我夫人,因不放心我出塞,又怀有一些功夫,便特意追来,得罪了老翁部族之人,是我应致歉才是。”
绪缇愣了一下,心里的大石陡然落下,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误会了……如今恩公乃是王的座上宾,老朽可不敢让恩公致歉,只盼此事大事化了便好。”
成钰颔首道:“昨夜宴间,我曾听日逐王话中之意,乃是想争夺单于的接灶人,故而这几年四处延请汉家大儒为他扬名,可有这回事?”
诸王都想做单于的接灶人,这在匈奴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便是他不说,成钰随便打听一下也便知道了。
绪缇头人便道:“是这样的,大单于原本是有太子的,只不过太子去年便得了痘疮夭折了,而阏氏年岁大了,恐怕再难生养,单于膝下没有嫡出的血脉,就打算在诸多私生子里选一个。”
这一代的匈奴单于是个四处留情的风流种,足有十六个儿子,其中最宠的就是总是拿汉地珍宝讨好他的日逐王忽卢,太子夭折后,诸王和各部头领本该看好日逐王做接灶人,无奈阏氏不同意,说日逐王的母族是贱民,要选一个贵族血脉的继承人才能获得昆仑神的认可。
厄兰朵的所谓王室血统其实并不纯粹,大多数时候是谁强谁就能做单于,阏氏属意的是她被誉为厄兰朵战神的儿子兰登苏邪,虽然这个儿子并不是单于的血脉,但他的名望和实力足以统领整个草原。
听到这儿,成钰便明白了日逐王为什么一定要亲近大越尤其是儒家——因为儒家讲求血脉宗法,不是单于的血脉,从根本上就无权继承王位,只要将这些想法灌输给单于,他就能在兰登苏邪的威胁下找到站得住脚的理由。
“老朽虽然不知道王在想什么,不过他已经嘱咐我们将今年从商道获得的珍宝和美人准备好,三日后便动身去王庭,到时候……可能也会请恩公一起去王庭见单于吧。”
“多谢,如此我便有底了。”
让人送走了绪缇头人后,与他一道来的谋士进入帐中,道:“王庭方面也来了信,随时可以接应我们,到时候无论是暗杀单于还是——”
“单于不能死。”成钰道,“不止不能死,还要保他性命,只有他活着,厄兰朵的争斗才不会休止,兰登苏邪才会有所顾忌。”
谋士道:“难道不是单于一死,厄兰朵便会陷入诸王混战的局面?”
成钰道:“来此所见所闻,哪一个王可以和兰登苏邪相比?对一个把家国看得重过一切之人,你杀了他的至亲,他只会将仇恨化为无匹的兵锋……然后你会见到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出世。”
谋士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在下还有一问,郡主的事,二公子打算如何处理?”
提到季沧亭,成钰又再度恍惚了一下,继而道:“……她的命星从来旷照如大日,便是绝处亦有逢生相,不必担心。”
相命玄学之说,谋士并不擅长,只是他深知成钰素来对此不轻易开口,开口必应其果,一时也无话可说,便依照原定的筹谋下去布置了。
正事理罢,成钰转身,一撩开内帐的帐帘,便瞧见季沧亭坐在榻边急匆匆地穿着鞋袜。
不待成钰开口,季沧亭便道:“别留了,我已经因为你玩忽职守了一天了,外面随时可能打起来,我得回崤关驻守去了。”
成钰听她嘶了一声,斟酌着语气道:“那你……还能骑的动马?”
季沧亭:“……”
很是需要将养一两天的季沧亭自暴自弃道:“算了我等我爹出关后去找他汇合吧,反正守城还不如多收几个人头。”
成钰笑了笑,伸手去拉她,却发觉她故意往后一躺不愿意起来,道:“既然要劳烦你再护我一程,总不能亏待了你,想吃什么?”
季沧亭:“你做?”
成钰道:“稍后事务繁杂,恐怕顾不上,使团里带了个会南岭菜的厨子。”
季沧亭也没有磨他,萎靡地躺了下去,哼哼唧唧怎么都不愿意起来,成钰轻声哄了两句无果,便转身道。
“此地匈奴的集市上出现了乌云国的战马,我且去看看情形,你若饿了,帐外便是随从——”
季沧亭听了,一个猛子扎起来,穿上鞋袜往他背后一扑:“我骑不了马还骑不了你么,走走走背我去,相马哪能丢下我这个伯乐……”
“……”
日逐王的领地是除王庭外草原上最大的商贸之地,季沧亭本以为他们这一行会很扎眼,没想到去了市集后,竟发现了不少来厄兰朵通商的越人。
这些越人大多都是通过郗王妃的关系在这儿经商,又怕此时回越会遇上战乱,于是便在此地驻留了不少,向匈奴兜售一些瓷器茶叶和布匹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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