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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这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岐山郡一地,如今是不少朝中引退的老臣择居之地,夫曰大越以礼法教化天下,官场中亦有一个传统,乃是后进的官吏须得择一座师,这些引退的老臣一旦入京,京中那些原来自称学生的晚辈官员,依照规矩必须前来拜见。
  “不过,老夫素来顽固,需得考究考究皇孙。”徐鸣山语气一转,立时一股严师之风自发而现,“诗书礼义云云,有你成渊微教导,老夫自然没资格置喙,便考考皇孙的实务策。”
  季沧亭脸上淡定的笑立时绷不住了,徐鸣山和成钰他叔父成晖,为人严厉古板,一个执掌四海人才云集的国子监,一个执掌世家纨绔聚众的三顾书院,信条是人不死就要往死里学,学不会就淹死在学海里把英魂留下,给季沧亭年幼的心灵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又因他们科举时审卷严苛,朱笔下斩落无数才子,名落孙山者漫山遍野,人称孙山二老。
  实务策,顾名思义就是考执政做官的能力,教化民生时要因地制宜,刑狱判案时要有根有据。
  “……昨日老夫那女婿说岐山郡衙门里接了桩案子,城郊有一李姓贫户前来报官,说其孙女李婵娘带着其祖母伍氏离家出走,官差搜遍城郊,发现李婵娘带着祖母伍氏在一处尼姑庙里,官差想送他们回家时,李婵娘却语出惊人,叩得满头是血,要为其祖母和离。”
  季沧亭一听,神色便认真起来,好奇道:“听起来伍氏年纪不小。”
  “没错,伍氏年届八十,且日前重病昏厥,衙门中为其请了名医,只说药石罔医,活不过这个月。即便如此,李婵娘也坚称若不为伍氏办和离,待伍氏撒手人寰,便也一头撞死在家门里。”
  徐鸣山捋须道,“官差查证之下,说那伍氏十几岁时嫁入李家,六十年来一直受李翁虐打,养了儿子,儿子见父亲恶行,也有样学样,唯有孙女李婵娘待祖母伍氏极好,伍氏重病时,李翁父子为了省一笔药钱,想将伍氏用草席一卷便下葬,李婵娘便带着祖母逃了出来。”
  这事儿只是听着就让人火冒三丈,季沧亭肃容道:“若依着我的脾气,打残了丢山里喂狼也不为过,徐公嫉恶如仇,自然不会令那恶父恶子好过。”
  “人间自有律法在,李氏父子伤人之事,老夫自不会轻易相饶,只是这李翁得知老夫要判他们充军后,便咬死不愿与伍氏和离,要她死也做李家的鬼,否则便绝不承认虐妻之事。眼下伍氏时日无多,便交给皇孙,若他有法子令李翁同意和离,那争位之事,老夫便无二话。”
  徐鸣山说完,又道:“另外,皇孙审案期间,国公与陛下不可以任何形式插手,让皇孙自行解决便是。老夫这便差人去安排此时,告辞。”
  季沧亭有点虚,问成钰道:“你教瑾儿实务策了?”
  成钰道:“瑾儿还小,执教要有限度,劳逸结合。”
  ……那就是没有教。
  当皇帝没必要非要把那成千上万条律法一一倒背如流,但是徐公想从这件事里看出储君的心性。
  强权压人使之屈服者,乃暴君。
  以德服人使之屈服者,乃仁君。
  敷衍了事者,乃庸君。
  成钰忽然问道:“若是你,当如何处之?”
  季沧亭想了想,道:“我有一万种法子能让李氏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那不是伍奶奶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一个世间的公理,是不愿带着李伍氏的名字离世的权利,这点我一时想不到要如何做,毕竟连我这种刀口舔过血的人,自己都不晓得脑子里是正是邪……这题对瑾儿来说太难了,你这做师父的可有锦囊妙计?”
  季沧亭本想开玩笑的语气,却不想成钰的眸光渐渐浮上一层她所未曾见过的漠然,甚至……露出了一丝隐约的杀意。
  “我年少时,也总觉得人间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地,而现在,我只想他们死。”
  枝头的枯叶悄然落进冷雨打过的泥土里,那一缕幽冷的寒风吹拂过耳畔的瞬间,季沧亭忽然觉得,她回忆里不曾口出半句恶语的人,如今也染了尘愆。
  “那……”季沧亭怕他一时想窄了,犹豫了片刻,抿了抿唇道,“你那家传的玉佩,还给不给我了?”
  “……嗯。”
  ……
  卫瑾自从听了成钰派人来说要交给他个案子去办,莫要丢了为师的脸云云,整个人便宛如打了鸡血一般,穿了寻常官宦人家的服饰,假装是某官员家的小衙内,兴冲冲地杀至衙门了解详情,岂料了解了之后,自个儿先气了半天,招来的李家亲戚邻居,一个个也都好似和稀泥一般,让人火大。
  “都年纪一大把了,离什么离?不嫌丢人?”
  “清官难断家务事,小大人就别操心了吧……”
  “伍奶奶向来是个脾气好的,依我看,是那李婵娘心气高,嫌她爹给她找的人家是个麻子,才刻意编出的瞎话。”
  “就是,收了村东那吕麻子不知道多少彩礼,总得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卫瑾到了衙门里的大牢去审讯那李家父子时,只觉得这两人说的话比大牢里的空气还恶臭。
  李家父子在牢里坐了两天,憋了一肚子怨气,见有人来了便精神一振,大叫冤枉,待卫瑾问询李翁虐妻时,他本来还有几分畏惧的神情便立时消失不见。
  “……不值一提的家务事而已,便是先帝显灵,老夫也行的正坐得端,有本事就让伍氏那婆娘自己开口来和离!”
  李家儿子叫道:“小闺女家闹脾气,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还编出什么,那老东西……不,那伍氏可是我娘,咱虽不是读书人,但也晓得孝字是怎么写的,哪敢打老母?”
  卫瑾气得差点没去砸门,但想到此案关系着他师父的面子,只能负气离去,直到日暮时分,官差们都先回家了,卫瑾还在公堂翻那又重又厚的律条法典。
  “小殿下,不用晚膳,哪儿来的力气查案?”
  卫瑾想得头都快劈了,从案卷里一抬头,见季沧亭嚼着一块酥饼晃进来,把食盒往案上一放,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不要我去邻县雇个人来宰了那李家父子?杀手行价一百两,殿下应该出得起的。”
  卫瑾大摇其头:“不行不行,那李家姐姐说了,若只是为了报复,六十年里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机会在饭食里投毒,总好过这些年的折磨……我师父说了,我们学诗书礼义,一半是为了传承古圣先贤之志,一半是为了护着这些世间还相信善之为正道的人。”
  他为温善之人时,要这世间皆为善所教化。
  他为杀伐之人时,却只愿自己孤身入无间。
  一股暖流自肺腑荡开,季沧亭道:“那我便不打扰殿下了……对了,所谓人君,未必要事事躬亲,识人善任,亦是人君应学之道。”
  这声音……
  卫瑾有些愣怔,等到季沧亭离开后,反复咀嚼她留下的话,便好似想起什么,立时便冲出去,一路乘着月色回到驿站四处询问。
  “那个,咱们车队里,为国公诊治的那个苗疆大夫在哪里?”
  “在、在的,可……好像听人说,那穆大夫不在房里,刚刚拿着把刀去了马厩,说是要取点最好的马血入药治中风什么的。”
  卫瑾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又跑到马厩,本来想开口求助让他去治一治那昏厥多日的伍奶奶,岂料一到马厩,便瞧见穆赦拿着把锥子呼哧呼哧地追在兜圈子的袭光身后。
  这马厩里最好的马血……除了袭光不作二想。
  “别跑了、你那马缰都打结了,听我的,歇歇让我接一点儿,偶尔、偶尔放放血延年益寿……啊这个浪蹄子怎么这么能跑!”
  这马儿是他七姑姑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纪念,卫瑾见袭光的毛都掉了几缕下来,气得眼睛都红了,可他又不会骂人,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终于骂出一声自以为有威慑力的话——
  “你这个……你这个戴耳环的男大姐!又打我家袭光的主意!你、你再这样,我就打你了!”
  穆赦:“……”
  穆赦:“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和离案是我最近才看到的一个微博上的真实案例。
  现实里在孙女和有爱心的律师的帮助下,那个老奶奶在病床上离婚了,可我仍然觉得家暴的那对父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就引进小说里了。
  希望终有一日,所有的正义能得到公正的声张,而恶者也会付出和他们的恶行相等的代价。


第九章 人君的决断(上)
  季沧亭回去找穆赦的时候,便瞧见他满身狼狈,一向好干净的他无心收拾,而是对镜子惹愁闲,满脸幽怨。
  季沧亭:“……”
  季沧亭走过去踢了一脚他的凳子:“我就走了半日,你这满脸抓印哪儿来的?去招谁家的猫了?”
  “我谁家的猫也没招,就那个小皮崽子!他竟然喊我男大姐!!!”
  于是季沧亭就听穆赦先是痛斥了汉人教育之缺失,让这么小的娃儿就口出此等伤人恶言,你大越上国前途堪忧云云,直到季沧亭出声喊停,他才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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