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啧了一声,道:“那老头不是才说过,御医也没办法吗?那看来你们这儿的大夫还不如御医,连中毒和癔症都分不清楚。”
“你!”
赵公公听他这么一说,沉吟片刻,想到司文乃是平时伺候季沧亭的,倘若他是中毒,那季沧亭岂不是……
他立时站起来,道:“马掌柜,可否让这位大夫为我儿一试?”
“赵公公,此人来路不明,如何使得?”
小吏见机得紧,忙道:“马老板,就让这位崇山大夫试试吧,他可是从夔州那闹瘟疫的地方来的,文牒上有地方主簿的表功呢。”
马掌柜哑然,见赵公公坚持,不得不让出一处房间让崇山施为。
初至炀陵第一诊,崇山活动了一下筋骨,见那疯子闹腾不休,当即从随身虫龙里倒出一只怪虫,往他脖子上一刺,对方立时安睡下来,再用银针探穴,手法行云流水,让后面的赵公公颇为讶异。
未几,一番诊断下来,崇山笃定道:“这毒下得妙,悬命八蛊里竟只有食香虫略有一点反应。”
赵公公稳定心绪,道:“神医,可否能为老朽解释?”
崇山捋了一把乱七八糟的山羊胡,道:“老夫本以为你这义子疯癫是因为吸寒食散之类的瘾物,几番试验下来,才断定出他不是服散,而是中了一种能迷人心神的幻香,他是不是时常梦魇?”
赵公公心中一跳,道:“确有此事,在司文之前,也有内监时常梦魇,是以掌墨太监一职时常轮换,不瞒神医,宫中常有流言,说陛下战场血戮之气太重,凡人莫能承受,是以才会有此梦魇。”
崇山道:“便是我们蛊医一脉,也没有这么玄乎的说法,他的症状,和我在北方游历时见过的一种名为‘红云香’的东西略有相似之处。此物本是一种菌菇,生长在竹林之中,晒干晾制后隐约带有竹香,其性本无毒性,但人若长期食用或吸闻,便容易在睡梦间血气上涌,看到一团团红雾,是以得名。”
“既非毒物,那何以会致人疯癫?”
“这还用问?”崇山不以为然道,“夜夜入梦都是一团血雾在眼前徘徊,便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也会怀疑自己撞鬼了,长期下来可不就是吓疯了?”
赵公公握紧了拐杖,季沧亭宫中的一切由他打点,一应饮食汤药,皆记录在案,倘若真有人在饮食里下毒,而且是如崇山所说的长期下毒,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神医,老朽尚有一问,这红云姑是否因人而异?老朽尚有一个……义女,平日里也和司文做一样的活计,为何她便没有这般疯癫症侯,只是偶尔疲累昏迷?”
崇山摇头道:“红云香并不是毒物,并不会被体质所排斥,女子大多血气有亏,吸服此香,作用要比男子更大一些。你说的这种情形,老夫不能说绝对没有,只是少之又少。倘若真有人丝毫不受影响,那多半只能说明此人心志之坚超乎常人,方不会表露出来。”
“那这红云香,可有解药?”
“刚刚老夫便说过了,红云香并非毒物,像是你这义子这番情形,远离红云香,休养个十天半个月,多睡少思,便没事了。”
深吸一口气,一抹忧色涌上眉间,赵公公撑起身子,向崇山叉手一拜:“今日能得见神医指点,乃承天之幸,还望神医能在炀陵多盘桓些时日,一应酬劳花用,老朽稍后便会遣人送来。”
“稍等,老夫有一问,刚刚听那小吏说,你……您老人家,是大越皇帝身边的近侍是吧?”崇山搓搓手,得到对方疑问的眼神,忙翻了翻药箱,爱惜地捧出一只玉匣,道,“这是我苗寨至宝,世上只得三只,虽然你们大越地大物博可能看不上,但此物救命,还盼您能代我转交给皇帝。”
“这……”未经检验,赵公公自然不敢随便将陌生物事带到季沧亭身边,只得致歉道,“抱歉,非是老朽不相信神医,陛下龙体事关社稷,民间物件,非贡品不得面圣,今日事急,他日若有机会,自当为神医引见。”
他说完,便匆匆告辞而去,留下崇山一脸不平。
“哼,就知道没这么顺利,老夫若想害你们岂会这般直接?真真不识货……”
……
宫中。
赵公公回到宫中后不久,便以扫除宫室为名,将季沧亭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皆细细查验了个遍,尤其是她宫中的熏香,更是一一调出来,委派得信的御医亲自查验比对,可即便这般细致,三日下来,却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季沧亭征讨夷国大捷后忽然病倒,被急急送回炀陵。
此事虽被军中下了缄口令,但季沧亭病重不醒的消息仍然如长了翅膀般飞进了有心人的耳中。
“……我就说该早点劝陛下大婚立储,看看,陛下虽然功勋盖世,但毕竟天年有限,倘若真有个万一,我等是该拥立皇孙好还是通王好?”
“通王?你开玩笑吧,江山社稷,岂能交到一个痴愚之人手上?”
“可皇孙又还太小,眼下和通王又有何区别?眼下只有谢尚书一系坚持支持皇孙接续储位,而石太尉则坚持尊奉陛下为正统,认为江山只能交给陛下的血脉。”
“这两位都有意接替徐公的丞相之位,所谓神仙打架莫过如此,接下来怕是不太平。”
朝中一时暗中沸议,而此时的季沧亭却刚刚清醒过来。
这数日间,她时昏时醒,偶尔入梦得久些,战场上的漫天红云便成了她久久不去的梦魇。她自问不是个畏惧杀戮之人,却不晓得为何三五不时地会有这样的梦境。
“陛下,陛下?感觉如何?”
“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近来盗梦越发频繁了。”
御医小心翼翼得问道:“可是梦魇?”
“怕了才算梦魇,便是十万匈奴恶鬼梦中索命,朕又不怕,算什么梦魇?”季沧亭饮下一盏安神汤,道,“还是宫里的安神汤管用些,睡了这两日,朕觉得好多了,日前堆积的奏折有多少,都拿来吧。”
御医劝了几句,但也知道季沧亭一向勤政,便无奈退了下去。
新来的内监熟练地将榻几架设好,捧来一匣贡品,道:“陛下,熹州进贡的牡丹新墨到了,可要换一换?”
季沧亭瞥了一眼,道:“不必,还是照旧用夔州墨吧,朕喜欢那竹香。”
季沧亭喜欢那竹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风雅,只是因她母亲襄慈长公主好竹,只要嗅着那丝竹香在,她便会舒适许多。
她离开炀陵这段时日,所幸两位能臣实在顶用,留给她的政务并不多,不过小半时辰,便一一处置得当,唯有徐公回乡后留下的相位之争,倒是让朝中顶梁柱的两位争得分毫不让。
正思量间,主角之一的谢尚书便前来叩问觐见。
“陛下此去平夷,可是吓得臣等心惊肉跳。”
季沧亭想起之前所阅奏章,其中就有他这一份催婚帖,顿时看他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谢允。”她直呼其名,“你别是来看朕没死,特地前来申领托孤的吧。”
谢允毫不避忌:“那也要有孤可托付,当年陛下不立储,乃是为皇孙的安全计,不愿他早早卷入风波中,而今天下抵定,臣觉得,也该是时候担当起徐公为大越延续千秋万代的使命了。若陛下不想立皇孙,那也需得留个血脉以备万一……毕竟,若皇孙最终不得帝位,臣不想将余生官途托庇于通王殿下。”
季沧亭表情扭曲:“你还是人吗?朕还病着呢,农户家养猪配种也没你催得这么急。再说了,你谢允从十六岁起抗婚至今,比朕还大,有什么立场来指摘朕!”
谢允一本正经道:“家父四十余岁方寻得毕生挚爱,故才有臣。臣今年二十有五,少说还有十数年逍遥,不急,不急。”
“……谢允,你谢家人丁单薄怪不得别人,全是你举族放任自流所致。”
“见陛下尚有闲心说笑,臣就安心了,闲话不提,陛下病重之事朝中已传遍,据当下矛盾,臣拟定上中下三策,请陛下一听。”
季沧亭略略正色,道:“说。”
“先说下策,朝臣之所以人心浮动,莫过于不知该上哪条船才能保证官途,倘若陛下一时不能决断,请务必短期内在臣与石太尉中抉一辅政大臣,不可形成分立之势。”
季沧亭道:“朕以为石梁玉会比你积极谋取相位一些,没想到是你先开口,朕会思量,中策呢?”
“中策就是广纳后宫,转移众臣关注,以陛下的天威权势,世家贵胄必定回择选英才充裕后宫。他们得闻自己有机会成为天家血脉的一员,必不会再逼迫陛下决断,而臣也有信心在此期间整顿朝纲,还陛下一个清净。”
季沧亭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好一个中策,等朕六十岁以后开始昏聩享乐的时候,自会想起你今日之暴言。在朕没起杀心之前,你还有机会讲一讲你的上策。”
“臣就知晓陛下会是这种反应,是以上策便是——”谢允振袖跪地,叩首,道,“臣与石梁玉皆不选,陛下召回成国公拜相,并即刻大婚。如是一来,便会立刻摧毁朝中一切不安根源,便是再有人想借着皇孙或通王卫氏正统的身份起事,也失去了成氏这个最大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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